一
「祂還在哭啊?」
帶著少許隨從拜訪弟弟的女神一下轎子,便啼笑皆非地說道。
「祂這一哭可麻煩了,好不容易茁壯的山河又會枯涸。」
「姊姊,在哭的可是我們的么弟啊,不能說得委婉點嗎?」
弟弟面露苦笑,延請姊姊進入鋪著銀沙的庭園。祂原本打算直接前往宮殿,可是姊姊並未跟上,而是走向庭園邊緣的白色石牆。石牆另一頭,可隔著薄薄的雲層俯視么弟所在的凡間。
「聲音沒傳到我的宮殿來,在這兒倒是聽得一清二楚。」
弟神也來到姊姊身邊,一同俯視凡間。
「我也一直留意祂會哭到幾時,誰知祂竟是哭個沒完沒了……」
「索性去賞祂一巴掌算了。」
「別這樣,祂會哭得更厲害的。」
「禰還有臉說?也不想想是誰在祂小時候慫恿祂跳樹,害得祂嚎啕大哭。」
「祂說祂想變強,我不過是鍛煉祂罷了。」
「後來連我都挨了父親責罵。」
「因為我據實稟告,自己只是把姊姊對我做的事如法炮製在么弟身上而已。」
兩神聊著姊弟間的體己話,咯咯笑起來。自從父親分封轄地以來,這是姊姊頭一次登門造訪。祂們絕非感情不睦,也非彼此客套,而是身為領袖的責任,讓這對姊弟自然而然地拉開距離。
「禰就是這樣頑固又不知變通,當禰的妻子,想必很辛苦吧。」
「很不巧,拙荊正是深愛這樣的我。」
「祂的喜好真是獨特啊。」
「女兒也平平安安地長大。」
「只能祈禱祂別像父親了。」
姊神用散發著淡淡磷光的衣袖掩口而笑,插在頭上的發簪垂飾微微搖曳,發出清脆的聲響。姊姊素來不愛穿金戴銀,但現在為了展現權威,身上穿戴了許多飾品。
「神的生命、凡人的生命、飛禽、走獸、昆蟲都同樣尊貴,無從比較。咱們那個么弟可明白這一點?」
「或許祂的腦子雖然明白,身子卻跟不上。」
兩神的烏黑秀髮隨著微風飄揚。
「……話說回來,瞧祂哭得那麼肆無忌憚,我反倒有些嫉妒呢。」
姊神合攏衣袖,喃喃說道。
「現在我必須一面討好那些老神,一面維持天庭與凡間的均衡,根本沒時間掉眼淚。要當個明理又聰慧的女神可是很辛苦的。」
「哦?我以為姊姊原本就是聰慧的女神。」
姊神輕輕瞪了耍嘴皮子的弟弟一眼。
「既然坐上首領之位,就該有首領的樣子。若是態度過於強硬,便會引發反彈,所以必須圓滑處事,以求將反彈降至最低。這和跟禰打一架便能輕易分出勝負的從前大不相同。」
姊神嘆一口氣,再度望向凡間。
「現在,我比禰所想的還要無力許多。任憑我竭盡心力,但總有高牆阻攔。或許過一陣子,我就只能躲在深宮裡喝甘葛汁吧。」
姊姊雖然性情剛烈,但與生俱來的慈悲心讓祂絕不會如幼時那般暴橫行事。祂的自律心應該是三姊弟之中最為強烈的。聽說祂現在事事都得向那些老神請示。正因為祂聰慧,所以祂比任何人都對於綁手綁腳的現狀感到心焦。雖然父親賜予祂的力量,強大到足以改變政治結構的地步,但祂期望的是和平的政權轉移。
「這麼一提,禰還記得么弟頭一次反抗我們的情景嗎?」
姊神突然憶起往事,轉向弟弟問道。
「怎麼會忘呢?當時姊姊和我大吵一架。」
「祂則擺出一副不容分說的態度,要我們和好。」
「我常想,說不定么弟才是最強的。」
「同感。」
兩神暗自竊笑,傾聽持續傳來的么弟哭聲。
「……祂的心地也是最善良的。」
姊神的低語宛若輕柔的羽毛。
「我現在終於明白父親為何派祂到凡間去了。」
弟弟默默凝視著如此輕喃的姊姊側臉。祂那雙英氣凜凜的眼眸與平時並無不同,但不知何故,現在看起來有些無助。
「話說回來,祂實在是哭過頭了,找個適當的時機制止祂吧。」
「索性給祂一巴掌,就說是姊姊交代的。」
「以禰的作風,這回或許會把祂推下懸崖吧。」
祂再度發出如音樂般美妙的笑聲。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聽見么弟的怨言?但願有一天咱們三神能夠再相聚。」
如今各自有了轄地,比起姊弟敘舊,祂們更該專註於完成自己的使命。任何事都要等到完成使命之後再說。
「當湛藍色的滿月升起時,便是我們再相聚之時。」
眾神的庭園在月光的擁抱中,瀰漫著安寧的氣氛。
●
過了一月中旬,迎接正月的京都街頭終於逐漸恢複平時的樣貌。說歸說,由於京都是聞名國際的觀光勝地,即使在這個時期,名勝古迹依然是人潮洶湧。如今,搭乘地下鐵或巴士,沒看見外國人的日子反而比較稀奇。良彥也已經習慣在隆冬看見穿得出奇單薄的背包客了。
這一天,良彥正要前往四條路西側盡頭的某座神社的攝社。灰濛濛的天空似乎隨時可能下雪,盆地特有的刺骨寒意驅使良彥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徒步前往神社距離太遠,良彥猶豫著該搭乘巴士還是民營地鐵,最後決定到地下的車站搭車。轉車雖然麻煩,但也無可奈何。
就在良彥如此暗忖,打算帶黃金加入燈號一轉綠便一齊通過路口的群眾時──
周圍的喧囂聲倏地消失,車子引擎聲、腳步聲及風聲也戛然而止,良彥不禁愣在原地。熙熙攘攘的行人就著步行中的姿勢停下動作,眼睛眨也不眨;即使對他們說話、在他們的眼前揮手,他們依然毫無反應。
「你鬼鬼祟祟地在幹什麼?」
隨即,一個高頭大馬的男子出現在手足無措的良彥面前。
「有何疑問,直接開口問我。」
只見來者身長兩米,有著一身結實的肌肉與烏黑的長須;腰間佩帶的鑲金長刀、掛在脖子上的翡翠玉石與湛藍色的勾玉首飾,更加襯托出祂的威嚴。祂的聲音在丹田低沉地迴響,在那雙心思難辨的眼眸俯視下,良彥的雙腳絲毫無法動彈。用區區「威迫感」三字無法形容的氣氛支配著現場。
前所未有的緊張感從良彥的腳邊往上爬。
有別於過去見過的任何神明,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緊緊勒住他的心臟。
「還是說,你那張嘴只是用來裝飾的?」
如此出言挑釁的,正是蒼藍貴神──須佐之男命。
●
『須佐之男命的心愿?』
在連線協力遊戲告一段落後,一言主大神訝異地複述良彥提出的問題。
「對,這次的差事神委託的就是這件事。祂說祂想報恩,但要是自己去問,須佐之男命會跟祂客氣,什麼也不說,所以要我幫祂打聽。」
良彥調整耳機的位置,瞄了放在旁邊的宣之言書一眼。新的神名是在前天浮現的。良彥立即前往神社拜會本神,而他萬萬沒想到對方交辦的差事竟與須佐之男命有關。
『我怎麼可能知道?我連上次見到須佐之男命是什麼時候都不記得了。』
良彥和一言主大神每個月都會開啟語音通話功能連線打遊戲,也可順道問候對方的近況,可說是十分方便,唯一的缺點是容易忘了時間。
『比起我,你應該有更適合問這個問題的對象吧?』
一言主大神啼笑皆非的聲音以清晰的音質傳過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良彥抓了抓頭。其實良彥倒也不是毫無頭緒,他認識幾個須佐之男命的兒女。
「大年神的聯絡方式我不知道,而且祂總是巡迴各地,很難見上一面;宗像三女神又不能對外聯絡……」
良彥背後的床鋪上,縮成一團的黃金正緊盯著他。當然,透過黃金,應該可以聯絡上其他神明,但這尊毛茸茸的神明不樂見他這麼做。祂認為差事該由身為差使的凡人獨力解決才對。
「光是靠那個叫什麼網路的東西聯絡一言主大神,就已經夠異常了……」
黃金喃喃說道,但良彥裝作沒聽見。開始打遊戲之前,良彥已經先拿麻糬巴結過黃金,然而似乎不夠。
『須勢理毗賣呢?』
不知道一言主大神在吃什麼,說話聲里夾雜著清脆的咀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