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三尊 給親愛的姊姊

我沒有故鄉。

由於父親時常調職,國中、國小時代,我總是以十個月至三年的周期反覆搬家,因此沒幾個長年往來的朋友。祖父母住在北陸,我也是在那兒出生的,但當時尚未懂事的我唯一記得的事,就只有祖父家老舊按摩椅皮革剝落的顏色而已。

進入高中以後,父親獨自前往外地工作,我有緣在奈良度過青少年的最後時期,後來便直接就讀奈良的大學、在奈良工作,並和在奈良相識的九州男性訂婚。婚後,我應該會住在九州吧。我的人生果然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安安穩穩地定居。

「啊,對不起!」

前往九州的渡輪出港,約過了一個小時。甲板上的風意外地強,晚秋的夜晚寒意逼人,大家都是一面壓緊上衣衣襬,一面拿著相機或智慧型手機。再過不久,便會穿過位於行進方向的明石海峽大橋下方,大家正準備以大橋為背景拍照。

左側的青年一個踉蹌,撞上綾子的肩膀。綾子緩緩地脫離沉思,找回日常的感覺。

「對不起,被風吹得站不穩。你沒事吧?」

抬起頭來一看,似乎比自己小了幾歲的青年拿著智慧型手機,頭髮隨著強風翻飛。他身穿牛仔褲、布鞋、連帽外套加黑夾克,一身休閑裝扮。

「我沒事。啊,先別說這些了……」

綾子指著他的後方。一到晚上九點,明石海峽大橋的燈光就變成七彩色調。燈光會隨著時間改變,大家都是沖著這個而來的。

「你不拍照嗎?」

「啊,對喔!」

他露出有些誇張的反應,轉向逐漸逼近的大橋。此時,他突然叫了一聲「好痛」,似乎在閃避腳邊的某樣東西。正當綾子感到訝異之際,他又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

「話說回來,小姐,你不拍照嗎?」

綾子登上甲板只是想吹吹晚風而已,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在旁人看來,自己也是前來欣賞燈光的群眾之一。

「不要緊,反正我以後多的是機會搭船。要不要我替你拍照?」

綾子如此提議。以後,為了準備婚事及婚後回家省親,搭乘這艘船的機會應該會增加不少。綾子向來不喜歡匆匆忙忙的感覺,有大浴場可以放鬆身心,又能在悠哉睡覺的期間將自己載到目的地的渡輪很對她的胃口。

「啊,那……可以麻煩你嗎?」

這麼一提,青年也是獨自旅行。綾子接過手機,使勁拿穩,以免手機因為強風吹襲而晃動。青年背向綾子綁鞋帶,又做出抱起放在地面上的大型物品般的動作站了起來,但手臂中卻是空空如也。

「不好意思,只要拍到胸部以上就行了。」

青年擺出雙手固定的不自然姿勢,客氣地笑著。見到他和善的笑容,綾子回過神來,把視線轉向攝影APP已然啟動的智慧型手機液晶畫面。

「那我要拍啰。」

雖然不明就裡,但既然對方要她拍,她就拍吧。

綾子按了幾次快門,拍下已經十分接近的七彩大橋。青年道謝後接過智慧型手機,兩人在穿越橋下的瞬間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平時看不見的橋底,井然排列的鋼筋沉沒於夜色之中,與光鮮亮麗的燈飾截然不同的世界拓展於眼前。

「哇,我是第一次看見橋底……」

青年喃喃地感嘆,待渡輪穿過橋下之後,他再度向綾子道謝,然後一面留意腳下一面回到了船里。

「……他的腳受傷了嗎……?」

最後還是沒機會問他是不是獨自旅行。直到現在,綾子才因為十一月的冰冷海風而打顫,與其他乘客一同穿過門口,回到船里。

「你終於要結婚啦。」

這回為了前往九州而申請特休假時,綾子任職的市立博物館館長前島,抓了抓年近花甲、頭髮稀疏的腦袋,如此嘀咕。

「難怪岡澤在研習會之後也常常露臉。沒想到你們在交往,真是太讓我驚訝。」

專攻歷史學的前島,在擔任大學教授多年以後就任博物館館長。他毫不在乎個人資歷或世人的目光,唯一的興趣便是解讀古代的謎團。而令他有萬人迷之稱的人品,更是讓他每逢年節便收到許許多多的問候卡及禮品,寄件者北自北海道、南至沖繩,遍及全國各地。在工作上,他素以培育未染習氣的年輕人為樂,態度從不因為對方是學藝員(注10:學藝員 博物館裡負責資料收集、保管、研究調查等工作的專業性職員。)或行政人員而有所不同。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因為這個緣故,其他的學藝員學會了如何泡出好喝的茶,身為平凡臨時行政人員的綾子,反倒通曉了古代日本史。

「岡澤不是沖著我,是沖著前島館長來的。他被您迷得神魂顛倒,拜託您可別把住在博物館裡的壞習慣也傳授給他。」

岡澤在九州的博物館裡擔任學藝員。兩年前,市立博物館舉辦了學藝員技術研習會,自從當時聆聽前島授課以來,岡澤便十分傾慕前島的人品。

「是嗎?這我可就不負責了。」

前島一面移動愛用的捶肩棒,一面賊笑。觀光地的禮品店裡常見的捶肩棒,有時可化為簡報指示棒,有時又可將遠處的物品勾到手邊,前島就像個魔杖不離手的魔法師一樣,隨身攜帶這根棒子。

「婚禮是什麼時候?」

「目前暫訂在明年秋年。其實春天也可以,但場地都被訂光了,反正我們也不急,慢慢找就好。」

替前島重新泡了杯茶的綾子,把他專用的茶杯放在桌上。

「所以到那時候,我就會離職了……」

這件事她已經和前島商量過。婚後,她會搬到岡澤的家鄉九州。要說她對於這裡的工作毫無眷戀,是違心之論;不過,這是小倆口討論過後得出的結論。

「唉!如果你是個幹練的研究員,我就會挽留你了……不過這種事輪不到我插嘴。」

前島聳了聳肩,啜飲一口茶。綾子剛進博物館工作時,前島便已經是館長,現在回想起來,前島一直對她關照有加。

「岡澤的老家是在九州的哪裡?」

「福岡,在博多的東邊……聽說在宗像大社附近。」

綾子的知識雖然不及專家,但也同樣對史跡有興趣,尤其是位於宗像大社外海的滄海孤島──沖之島,用於古代祭祀的遺迹及遺物都還保持原狀,並未埋沒於黃土之中,素有「海上正倉院」之名,至今仍然嚴守禁止女人進入、登島時必須凈身、不可帶走一草一木一石等規矩。岡澤也常說想前往一觀,但是目前除了一年一度的大祭以外,其他日子都禁止一般人進入。

「福岡啊……搭乘渡輪得花上十二小時左右吧?」

前島突然停下捶肩棒,望著一片混亂的桌面。在厚厚的檔案夾、冷門的土偶模型及封面泛黃的資料雜亂無章地佔據的空間中,前島翻閱一疊沾上了咖啡漬的文件,並從中抽出幾張紙。

「既然這樣,這個給你拿去消磨時間。剛翻譯好的。」

前島遞給綾子的報告紙共有五張,上頭是以前島的獨特字跡寫下的短文,分成好幾個段落。

「這是什麼?」

綾子大略瀏覽過後,歪了歪頭。文章中途有些空格,給人一種整體內容並不連貫的印象。這是草稿嗎?

「前一陣子,我當教授時認識的朋友帶了份史料給我,托我翻譯內容,我有空就翻譯了一些。史料損傷得很嚴重,難以辨識,我還沒翻完。」

「史料……」

「應該是日記或書信吧,一張一張地黏起來製成捲軸。他要我看完以後跟他說感想。那些史料被蟲蛀得很厲害,能看的部分不多,根本看不出是什麼人在什麼時代寫的。」

前島再度用捶肩棒敲打自己的肩胛骨一帶。

「史料上沒有年號或日期,也看不出署名,就連紙張的種類也不盡相同。唯一看得出來的只有字體。」

如前島所言,鑒定史料時,有幾個必須確認的部分。倘若有年號,自然是一目了然;若是沒有年號,就得用其他方法來確認史料的編寫年代。

「沒有其他線索嗎?」

綾子拿起手邊的文件夾,將報告紙收進去。前島常為了聽聽第三者的看法而徵詢她的意見。不光是學藝員,所有職員都會被他拖下水。

「光看字體,筆鋒穩健、大而化之,就我的經驗判斷,比較接近飛鳥時代的史料。不過,若真是飛鳥時代的史料,那可是大事啊!鐵定會成為重要文化財,搞不好還能成為國寶呢!」

有別於現代用電腦打字、印表機列印的活字,手寫的古代史料其格式及字體往往因時代而不同。和明確記載年號及日期的官方檔案互相比較、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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