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三尊 女王的遺言

「迦耶……迦耶,振作點!」

宛若從幽暗的水底緩緩浮上水面一般,睜開眼睛後,她看見堂姊的臉龐。

「……木與,不叫我名草戶畔,小心又挨婆婆罵……」

光是說完這句話,就花了不少時間。她無法順利吸氣,口乾舌燥。木柴燃燒的氣味和墊在身體下的動物毛皮觸感傳來,橫躺著的背部猶如被抓傷一般疼痛。

「只要你平安無事,要我挨多少罵都沒關係。你怎麼這麼胡來,居然去幫阿彌多擋劍!」

聽了堂姊的話語,模糊的記憶緩緩蘇醒。

沒錯,和敵軍交戰之際,她為了保護弟弟,不由自主地衝到劍尖前;中劍的背上一陣灼熱,接下來她便不省人事。不過,從每吸一口氣全身就痛得她險些哀號的情況看來,她的傷勢應該不輕。

「阿彌多呢……?」

用木材和稻草築成的草屋入口被幾層厚布遮掩住,看不出現在是白天或夜晚,也無從得知自己負傷後過了多少時間。

「他很自責,心裡很難過。果然不該打仗的……」

木與扶起名草戶畔,並喂她飲用原色陶器里的水。流淌過豐饒濕地的名草清水依然甘甜美味,然而,現在大半土地都快化為戰地了。

「阿彌多也是用他的方法在拚命保護家鄉……」

這個弟弟雖然有點不知變通,卻擁有一旦決定就會貫徹始終的責任感。身為酋長及代傳神諭之巫女的名草戶畔,和實際上統率集團、掌理政務的弟弟向來是合作無間。事實上,他們姊弟倆的確感情融洽,關係也很親密。

「一切都是我判斷錯誤造成的……是我決定和狹野打仗。」

弟弟的確主戰,但是沒有阻止他,責任在身為酋長的自己身上。名草戶畔在木與的攙扶下再度躺下來,傷口痛得她臉龐扭曲。

「你沒有錯……」

木與如此訴說,身旁是今年剛滿三歲的女兒。打從她還在木與的肚子里時,名草戶畔就已經認識她,可說是親如自己的女兒。這個年紀的小孩正貪玩,但她不知是不是明白現在狀況緊急,神色相當凝重,看起來有點滑稽。

「只不過,現在大家都很不安。田地成為戰場,全都荒廢了;下田工作的男人們又受了傷,動彈不得,可能會影響收成……」

土地的收成與居民的性命相關。本身也耕種大片田地的木與有多麼不安,名草戶畔感同身受。不只有木與,一定還有許許多多人民擔憂戰爭會影響收成吧。

飢餓即代表死亡。

祈求豐收,也是名草戶畔身為巫女的重要職責。

「名草戶畔大人!」

入口方向傳來一道聲音,一名臉頰刺青的女人現身,急切地報告:

「大彥大人被殺了!」

「大彥大人他……」

周圍的侍女一起發出近乎哀號的聲音。

大彥被敵軍稱為長髓彥,是與名草一族結盟的部族酋長,曾一度擊退敵軍,沒想到會在這個關頭被殺。

「天啊!」

木與摀住嘴巴,淚眼汪汪地輕喃。大家都認識大彥,大彥的部族是從前從出雲地方移居過來的,雖然土地相鄰,彼此卻從未有過爭端,是關係良好的朋友。

「是狹野殺了他嗎?」

名草戶畔詢問,傳令的女人結結巴巴地回答:

「聽說……不是被敵軍殺害的。」

「什麼意思?」

名草戶畔皺起眉頭。

傳令的女人下定決心似地開口說道:

「殺了大彥大人的,是饒速日大人!」

聽聞這個事實,在場眾人全都啞然無語。

「饒速日大人娶了大彥大人的女兒(注10)入贅為婿……怎麼會把大彥大人給……」

木與發著抖抱緊女兒。

名草戶畔遭受一股虛無感侵襲,閉上了眼睛。

沒錯,為何她竟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饒速日是從天上下凡的天津神,換句話說,和擁有天孫血統的狹野是同族。雖然不知道祂們之間做了什麼交易而導致這種結果,但是事到如今,名草該選擇的道路等於是確定了。

「……叫阿彌多過來。」

名草戶畔再度撐起疼痛的身子,對傳令的女人說道。女人簡短地答應之後,立刻離去。

「迦耶……我們也會被殺嗎……?」

木與攙扶著名草戶畔使不上力的身子,不安地詢問。名草戶畔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我會保護你們。」

沒錯,打從一開始她就該這麼做。

打仗這個選項,大可以之後再考慮。

名草戶畔拔下固定豐潤秀髮的發簪。用動物骨頭加工製成的發簪是男女通用的尋常物品,但是,發簪上象徵守護七個村落的七片貝殼裝飾品,卻是迦耶繼承名草戶畔之名時,由各個村落的女人花了好一段時間湊齊的。這些貝殼漆上鮮艷的丹色,象徵她是神聖的巫女;紅色裝飾品演奏的美麗音色帶有凈化之力,蘊含帶給名草和平與安寧的心愿。

這正是統率名草、領導眾人的女王信物。

「迦耶……」

木與察覺到這項舉動的含意,面對這個背負了雙肩扛不起的重擔的堂妹,她只能寄予無聲的心意。名草戶畔接收了她的心意,微微一笑。

「結束這一切吧!」

現在才提出此議,不清楚狹野會如何回應。不過,無論是男女老幼或山丘森林,為了保護名草的一切,只剩下這個辦法。

名草戶畔手中的發簪演奏著與現場氛圍格格不入的清澈聲音。

會客時間早已結束,醫院大廳關掉了冷氣,溫熱的空氣似乎有些混濁。從車站跑來的良彥滿身大汗,汗水在T恤底下緩緩滑落。他催促員工出入口處的警衛放他入內後,當他發現垂頭坐在大廳椅子上的達也時,一時間竟開不了口呼喚。

「……大野。」

良彥做了個深呼吸,先調勻紊亂的氣息,才呼喚他的名字。

宛如從思考的大海中緩緩浮起一般,達也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萩原……」

與良彥面對面的老同學,露出了良彥從未見過的憔悴神情。

「對不起,讓你特地跑來……」

「不,是我自己要來的,你別放在心上。」

良彥故作開朗地說道,並隔了個座位在達也身邊坐下。

「聽到伯父沒有生命危險,我鬆了口氣。太好了。」

良彥說道,達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並點了點頭。

距今約三個小時前,達也因為工作而前往老家附近的工廠,從鄰居口中得知父親昏倒在社務所入口的消息。良彥來電正好是在事發不久後,他從六神無主的達也口中問出發生了什麼事,便立刻跳上前往和歌山的電車。

「居然中暑,真會給人找麻煩……鄰居說他從一早就開始打掃神社周圍,修補攝社……我想他一定是四處奔波,完全沒補充水分……」

達也在膝蓋上交握的雙手微微顫抖著。目睹父親昏倒在社務所、面臨或許會失去他的恐懼,正是達也本人。

良彥垂下眼睛,想起自己在兩年前經歷過的事。原以為明天依然會在身旁的人突然消失的恐懼,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聽說年紀大了,比較不會覺得熱。」

良彥想起曾在電視上看過的資訊。高齡者不但皮膚對於溫度的感覺變得遲鈍,調節體溫的機能也跟著退化;若是獨居,飲食中攝取的水分往往變少,容易引發中暑。

「……他好輕。」

達也喃喃說道,視線依然望著地板。

「救護車來了以後,我抱著爸爸送他離開神社,結果他輕得令我驚訝……」

達也過去從未正視父親的「衰老」。不斷爭吵、反抗,認定絕對無法互相理解的父親,也會隨著歲月流逝而變老。皺紋變深的臉龐、斑點增加的手背、變細的腳,在目睹父親躺在病床上之前,達也都未曾察覺。不,是他不去察覺。

「出車禍前,姊姊曾跟我說過……要我好好聽爸爸說一次話。我給姊姊添了那麼多麻煩,卻連她這個小小的心愿都沒能達成……我還以為自己永遠無法達成了……」

如果不是中暑,而是腦梗塞或心臟病發作,或許他就會在未能達成姊姊心愿的情況下和父親永別了。

追著良彥前來的黃金出現在大廳一隅。祂似乎懂得看氣氛,並未靠近兩人,而是隔著一段距離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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