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尊 龍神之戀

輕撫河面的春風溫柔地包覆兩人的心房。

「這樣就不必害怕了。」

男子面向猶如山脈橫卧的大蜈蚣屍骸,微微一笑,

他那身曬得黝黑的肌膚結實強健,拉弓搭箭的手臂粗大強壯。和大蜈蚣對峙時如同鬼神般勇猛的他,如今已變回穩重溫和的年輕人。

「妾該如何表達謝意呢……」

連身上的華美琉璃色打掛都相形遜色的美貌女子,擁有烏黑的秀髮及白皙的皮膚,雙頰紅如晨曦,陶醉地凝視著男子。面對替自己解決了長年的痛苦——大蜈蚣——的他,女子的胸口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動,遠非興奮或安心所能比擬。

「……阿華姑娘。」

不過是被他的聲音呼喚,為何會感到如此幸福?

男子靦腆又羞赧地呼喚女子的名字。

「阿華姑娘。」

如同在變暖的小河上搖蕩一般,他悅耳的聲音讓女子窺見了原以為絕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若能和他結為夫妻——

「立刻把那個划船社趕離這條河。」

良彥正在滋賀縣瀨田川邊的某個老舊神社,聆聽神明的吩咐。

「從前,妾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現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經過屋檐底下只有本坪鈴【註:神社拜殿中的大型鈴鐺,有呼喚神明的作用。】、不知可否稱為拜殿的場所之後,便是被細板牆圍繞的本殿,香油錢箱也嵌在板牆裡。

不過,雖說是本殿,其實只是在注連繩圍起的樹木旁建造的一座無人小神社而已,面積甚至比黃金的四石社更小。和上個月造訪的一言主神社相比,顯得寒酸許多。

「……呃,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請教一下。」

良彥打開宣之言書,確認第三個浮現的神名,接著再度望向眼前的女性。在剛才那句話之後,文字變得又濃又黑。

「……禰是大神靈龍王……對吧?」

本殿的碎石子地上鋪了張草蓆,這位女性就躺在上頭,用手捂著腰,一面喘氣一面惡狠狠地瞪了良彥一眼。祂的虹膜呈現深沉的藍色。

女子穿著泛黑的藏青色打掛,長長的黑髮沒有光澤,乾燥散亂;額頭上有三個看似櫻花花瓣的印記,冒著冷汗的臉龐以人類的歲數而言,大約是四十幾歲;五官雖然秀美,現在卻痛苦地皺在一塊。

「不然妾看起來像什麼!」

「閃到腰很痛的人?」

「無、無禮之徒!這才不是閃到腰!是不敬的凡人對妾下的毒手……好痛!」

勉強撐起身子的女子發出呻吟聲,良彥連忙跑上前去。

「看到龍王這個名號,我本來以為是很威風的神明……」

良彥一面替祂按摩腰部,一面嘀咕。

良彥和上個月認識的繭居族——一言主大神,依然透過遊戲和社群網站保持聯絡,而他也開始對神明產生些許興趣。昨天,宣之言書浮現「龍王」這個威風凜凜的名號,強烈地吸引他,因此他才立刻趕來,誰知道竟是個命令他趕走划船社的腰痛女子。又是想吃抹茶聖代,又是繭居族,又是腰痛,最近的神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龍王只是畏懼祂的凡人取的名字而已。」

黃金踩著碎石子緩緩走近,搖了搖尾巴,就地坐下來。

「祂是住在瀨田唐橋下的瀨田川龍神,或許『橋姬』這個名字凡人比較熟悉吧。」

「橋姬?」

良彥歪了歪頭。很遺憾,這個名字他並不熟悉。

「凡人原本是把橋姬當作橋樑的守護神奉祀,後來又有人將祂轉化成鬼女。京都的宇治橋下不也有嗎?那裡的橋姬正是丑時釘草人的始祖。」

「丑、丑時釘草人……?」

那不是詛咒的儀式嗎?

良彥忍不住瞥了躺在一旁的橋姬一眼,祂該不會也有這種恐怖的傳說吧?

「……爾雖是狐狸,卻有賢者之姿……」

撫腰呻吟的橋姬依然趴在地上,只轉動著眼珠仰望黃金。

「……莫非是京都的方位神?」

「正是。」

面對橋姬的疑問,黃金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橋姬,回到差事的話題上。禰說的划船社究竟是什麼?」

良彥五味雜陳地看著黃金又把自己這個代理差使擱在一旁,徑自詢問起差事的內容。其實良彥不介意黃金自行推進話題,只希望祂不要說到一半猛然省悟過來,又對自己發脾氣。

「容妾道來……妾真是太不甘心了!」

不知是因為腰痛還是懊惱的緣故,橋姬美貌的臉龐再度扭曲。

「那是發生在前天的事。妾從原本的龍形化為蛇形,在河邊曬太陽。」

橋姬一面接受良彥的腰部按摩,一面娓娓道出事情的經過。

「那一天風光明媚,薰風吹拂著妾的鱗片。在橫渡河面的安詳時光之中,妾忍不住感到昏昏欲睡……」

不小心在草叢裡睡著的橋姬,只覺得眼前突然一暗,隨即因為竄過背部至腰間的劇痛而驚醒。祂不知道自己發生什麼事,又痛又驚地愣在原地,後來才發現有人類的腳跨過自己。換句話說,祂正在睡覺的時候,被人類踩到了。

「妾絕不會忘記……那人的背上刻著『結城』二字,正是以河邊為據點的划船社成員。」

橋姬咬牙切齒地說道。

「換作從前,要懲罰踐踏妾的無禮之徒輕而易舉。縱使引水沒頂、五雷轟頂、牛車輾磔,也難消妾的心頭之恨。」

看橋姬的怨恨如此之深,看來祂是真的很痛。

「可是現在……現在的妾已經沒有這種力量……」

橋姬懊惱地緊咬嘴唇,垂下頭來。

「凡人早已不把住在瀨田川的妾放在心上……」

雖然祂被稱為龍王,在河邊有座神社,但祂的力量已逐年衰退。獲得精良治水技術和多元交通工具的人類,早已遺忘住在河邊的河神,早已遺忘曾有神明保護著無可取代的水源及人貨往來的橋樑要道。

受到踐踏、受到傷害的不只有她的身體。

橋姬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話語,顯得微小又虛弱。

「居然偏偏踩到化成蛇形的神明……」

良彥把撫腰呻吟的橋姬留在神社裡,來到瀨田川邊。

他記得曾在課堂上學過,瀨田川是唯一一條從琵琶湖注入海洋的河川,從前便是掌握京都命脈的交通及軍事要衝,曾數度成為戰亂的舞台。

眼前略呈弧形的「瀨田唐橋」是日本三大名橋之一,漆成橘黃色的橋樑欄杆上安放著擬寶珠【註:傳統建築物裝飾的一種,放置於橋樑或神社等建築物的欄杆上,又稱為「蔥台」。】,和周圍的紅葉相互映襯之下,格外引人感懷。

「哦,好奇怪的扁舟。」

黃金在良彥身旁坐下,望著行駛於水面上的船。某個年輕男人乘坐的白艇船身頗長,寬度卻很窄,只能容一個人乘坐;船的邊緣兩側也很低,幾乎和水波蕩漾的水面一樣高。只見小艇配合著使用全身划動的船槳輕快地往前進。

「那就是划船社使用的船。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競速用的。」

每劃一下槳,船身便大幅移動。良彥看著在水面上滑行的小艇,發現那名男性身穿的T恤背部,印著京都市內某個大學的校名及個人的姓氏。

「原來那是大學的划船社啊……」

良彥不知道京都的大學划船社會跑來這裡練習,不過仔細想想,這裡雖然是滋賀縣,但是從京都站搭電車只需要十分鐘左右便能抵達,做為練習場所並不算遠。

「居然有船不是為了渡河或移動,而是單為了競速而存在……」

黃金興味盎然地豎起耳朵,視線追著小艇移動。長年隱居神社的祂似乎每天都有新發現。

「話說回來,黃金,原來禰滿有名的嘛。阿杏小姐一看到禰就知道禰是誰,橋姬也一樣,一眼就認出禰是京都的方位神。聽說禰是太古之神?」

良彥之前完全不知道大主神社裡有個奉祀方位神的末社,不過,或許黃金在神明的世界裡其實挺出名的。

聽了良彥的話,黃金的視線依舊停留在河面上,略微得意地搖了搖尾巴。

「雖然我沒有翻天覆地的本領,但我不僅古老,掌管的又是與大地息息相關的方位。以前我也說過,在重視方位吉凶的時代,我可是倍受凡人崇敬。雖然時代變遷,我的力量逐漸衰退,只好隱居,但我還是『小』有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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