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咀嚼者─The Biter─ 第二章

不行。

完全不行,這是不配冠上料理之名的垃圾。

高江洲晃完美地隱藏住這種內心的罵聲,一邊放下刀叉,然後用餐巾擦拭嘴邊。

拿起酒杯接觸唇瓣後,他忍不住想要咬碎這個又硬又滑的無機物來洗去嘴巴的口感──雖然湧現這種衝動,不過當然不能加以實行。

他含了一口白酒,有如用牙齒咬嚙似的品嘗,然後將它吞下肚。雖然侍酒師誇張地大力推薦這瓶酒,味道與香氣卻不到位,不過還是比料理好一些。

他右手舉著酒杯,就這樣俯視盤子內還剩下一大堆的義大利面。

聽聞手工寬扁面是店裡的招牌菜,不過只有這種程度的話,用乾麵條還比較能吃吧。跟乾面不同,生麵條無法留下面心煮出彈牙口感,所以在素材與捏制麵糰還有烹煮時間上沒細心注意的話,就會輕易失去義大利面最重要的嚼勁。

這間店的寬扁面正是如此。用的麵粉低劣,捏制方式差勁,煮法也很糟。結果就算咬下去也完全沒有嚼勁,變成了油膩膩黏呼呼又纏在一起的玩意兒。

嚼勁。

不只是高江洲主要評論的義大利料理,在所有料理中,最應被視為最重要的要素不是味道也不是香氣,也不是擺盤,而是咀嚼的勁道——口感。

咬下去、撕裂、割碎、磨爛。這種行為會讓人類原始的本能活性化,在用餐時給予飽足感。比起將黑毛和牛牛排用食物處理機打成的黏呼呼液體,任何人應該都覺得三百圓牛丼的帶筋進口肉比較好吃。

廚師若不具發揮口感特性的才能,到頭來連其他的能力也很差勁。照這種程度看來,接著端出來的主菜肉料理也會令人失望吧。他雖然很想起身走人,卻又不能這樣做。有一個媒體人是這裡的常客,高江洲就是在對方的介紹下造訪這間店,所以他必須寫出某種程度以上的吹捧文章才行。

他不情不願地拿起叉子,勉強再吞下一口比狗食還不如的寬扁面。就在此時,廚房走出一名身穿廚師服的男人。

男人在沒有整潔感的鬍子臉龐上浮現大大的笑容,記得他是這間店的老闆主廚。

「歡迎蒞臨本店,高江洲老師!到目前為止的餐點如何呢!」

被大聲呼喚名字,高江洲回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謝謝,我很享受呢。」

「哎呀,那真是令人高興吶。稍後也會端來我精心烹調過的料理,喔,這是本店招待的飲料,很適合下一道料理喔!」

如此說道後,主廚把香檳杯放在桌上。裡面倒了紅色發泡酒(Squmante rosso)。

連酒瓶都不給客人看就把紅酒,而且還是發泡酒倒好上桌,這是哪門子的品味?不耐煩的感覺再次湧上高江洲的心頭,不過主廚毫無所覺,不知為何還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求跟他握手。高江洲不得已地起身,一邊面帶微笑反握回去──

…………咬下去吧。

高江洲在內心低喃。

他抬起完全不像料理人右手,既粗野又粗糙,甚至還滲進香菸焦油的手指──然後緩緩咬上去。

他用門牙切裂皮膚跟肌肉,抵達中節指骨後,再緩緩加強力道。這麼做後,外骨膜先發出啪啦聲響碎裂,緻密質被唰一聲切斷,骨小管則是增添細小碎粒的咀嚼感,接著內骨膜再演出最後的抵抗感。用力咬斷後,水分含量十足的骨髓爆漿而出。彈牙(al dente)。彈牙(al dente)。真是口感十足(odo al dente)。

「……老師?」

被滲出些許困惑的聲音呼喚,高江洲眨了眨眼。發現自己還握著主廚的右手後,他用依然浮現笑容的表情鬆開手。

「失禮了,只是一想到今晚的美妙料理就是由這隻右手催生的,我就不由得心生感激。」

他這麼一說後,主廚一邊用左手摩擦右手,一邊回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哎呀,哈哈。老師這種大人物能這樣講,我才覺得感激呢。」

主廚之所以感到有些尷尬,並不是因為手被高江洲握住五秒之久,而是大部分的料理都不是他自己做出來的關係吧,只不過高江洲無心批評此事。用沾滿焦油臭味的手捏制的生麵條──如果有那麼一天被迫吃下那種東西的話,就算損失一兩條人脈,他也要在雜誌上大肆批評一番才甘願。

目送主廚快步走回廚房後,高江洲理了理訂製西裝的領口,然後坐上椅子。

他含了一口發泡酒,藉此冷卻在下顎軟組織發疼的「那東西」。

刺痛、刺痛。

那種感覺又痛又癢,既不暢快卻也很舒服。它的源頭是直徑不到二公分的硬塊。高江洲沒有去看醫生,卻確信它並不是腫瘤之類的東西。因為宛如生物眼球般的赤紅球體,並不是從高江洲體內長出來的事物。

眼球是從某處的「外界」過來。是從東京的……日本的……或許是從地球外側過來。而且,它在三個月前的某個夜裡潛進高江洲的下顎,還賜予了他兩項事物。

一個是──想咬東西的衝動。

另一個是──實行這種慾望的能力。

打從那天以來,那東西──它已經在體內了,所以或許應該稱呼為「這東西」吧──就不斷誘惑著高江洲。

它在說──吃掉吧,咬斷吧,然後咀嚼吧。

它說──你已經不是人了。是在都市底部優雅地游著泳,狩獵獵物的掠食者。

只不過高江洲好歹也是自稱為美食評論家的人,所以他並不想把沒有咬嚙價值的東西放進嘴裡。舉例來說,就像剛才的老闆主廚的──充滿焦油臭味的手指。

……再忍耐一下吧。

在口中對眼球如此低喃後,疼痛感漸漸變淡。然而,它也不會長時間安分下去吧。打從上次啃咬骨頭的那時算起,到今天已經經過了一周。

就在他快要想起七天前那場充滿愉悅的饗宴時,侍者(Cameriere)端著主菜(Sed piatto)過來了。放在盤上的是沒有任何獨創巧思的小牛肉卷。光看一眼就能想像味道如何,而且還煮過頭了。

至少肉帶骨的話……不,就算真是這樣,自己也不能用手抓起整塊肉喀啦喀啦地猛啃。

高江洲沒有嘆氣,而是一邊浮現期待到不行的假笑,一邊伸手拿刀子。

一走出店門,高江洲有如在說「真受不了」似的搖搖頭,接著邁步走向停放著愛車的投幣式停車格。

道路雖然寬敞,就傍晚六點來說行人卻很少。聳立在頭頂的高樓大廈也一樣,幾乎所有窗戶都暗了下來。埼玉新都心這個名字威勢十足,不過這裡取代新宿的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

至少可以確定在那之前,位於自己身後的義大利餐廳就會倒閉。必須為這種店家寫吹捧報導,也令他對自己感到憤怒。

油膩膩的生麵條口感仍然端坐在口腔之中。高江洲想立刻回到愛車上,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刷牙。他都會在手套箱里放著裝有礦泉水的保特瓶,還有旅行用的牙刷組。用擠滿牙膏的牙刷大力猛刷牙的話,心情多少會好一些吧。

刷刷刷,刷刷刷。

因為高江洲現在的牙齒,不管持續刷幾個小時都完全不會痛。跟以前不一樣。

回到東京後,他要得到下一個骨頭,然後用變乾凈的牙齒啃到過癮為止。

高江洲已經選定了四個目標。雖然有必要比上次還慎重地推敲計畫,但考慮晚餐該點什麼才好的時光也是一樂。

他一邊高聲踏響訂製靴的鞋根,一邊在埼玉超級競技場旁邊的道路上步行數十公尺回到停車場。他停步在入口處佇足了一會兒,在那邊眺望停放在裡面區塊上的深藍色馬莎拉帝GT。

洋溢著力量感的豐滿車體,有如獠牙般發出光輝的橫長橢圓形車頭散熱器,令人聯想到魚鰓的三連裝排氣管。

這輛車是鯊魚,而且還是所有鯊魚類中游最快的尖吻鯖鯊。它是高江洲第四喜歡的鯊魚。

只要坐上駕駛座,從附近的交流道上高速公路讓油門全開,心情多少會好一些吧。在那之前,要先進行刷牙時間。

他走近愛車準備解除門鎖──就在那個時候。

高江洲忽然停止動作。

好香。

他抽動鼻子聞著。十二月底的酷寒空氣中含帶著微微的甘美香氣。那並非花朵香,更不是香水味。

是既健康又鍛練得恰到好處,緊實的肌肉與骨頭的氣味。

嗅覺之後,敏銳的聽覺接著捕捉到躂躂躂的輕快腳步聲。高江洲有如貼近大塊頭愛車似的站著,等待接近而來的腳步聲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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