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咀嚼者─The Biter─ 第一章

是偶然嗎?

還是被自己體內的某物呼喚過來的呢?

在「接觸」過後,空木實這樣思考了無數次。

真實為何他並不明白,不過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

那個黑色球體誤解了實的心愿。

即使憑藉球體給予的超常力量,也絕對無法得到實所追尋的孤獨。

要說那是為什麼的話,因為連他自身都還沒能發現到它。

從那天起就一直在找尋──究極的、完美的,絕對的孤獨,究竟是怎樣的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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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柏油路面貫穿晨霧,又細又長無窮無盡地延伸。

慢跑鞋的薄鞋底捕捉潮濕的路面,然後踢向它。

他配合節奏從鼻子吸了兩次空氣,再從嘴巴吐出兩次白色氣息。

心臟有節奏地脈動著,讓血液在全身循環。

肌肉的伸縮與呼吸,還有脈搏。實只感受著這些事物,一邊持續跑步。

他的肥胖指數(BMI)大幅低於平均值,也沒在高中加入田徑社,所以健身跟訓練並不是他的目的。說起來,他連自己是不是喜歡跑步都搞不太清楚。

實把每天晨跑十公里當成例行公事的理由,是只有跑步時可以什麼都不去想。而且,他覺得呼吸跟血流可以洗去不需要的記憶。

所以,老實說他想在深夜,而不是在早晨跑步。

想要在一天結束時,單單依靠遠方街道的燈火與月光在堤防上的遊憩步道跑步,讓白天累積的記憶與汗水一同流盡。

然而他以前真的想在晚上十點左右出去跑步時,卻被義姊由水典江溫和卻沒有商量餘地地禁止了。的確,半夜的荒川河床邊有改裝速克達機車響著爆音,而且身為生活上必須全盤仰賴典江的高中一年級生,反抗什麼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實今天──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日,也繼續做著打從開始以來已經有五年的晨間習慣。

用腳踢向地面,揮動手臂。

吸氣,吐氣。

就十二月的早晨而論今天的氣溫很高,實將防風外套的拉鏈拉下一半,觸碰到胸口的空氣感覺很舒服。根據預報,從下周起似乎會下一陣子的雨,所以能輕裝跑步的日子也只剩下幾天而已。穿雨衣在寒冬的雨天跑步雖然擁有幾乎能獨佔十公里路線的優點,卻會在上學前過度消耗體力與精神力。

當然,沒加上某種程度的負荷,跑步就沒有意義了。不過如果在學校打瞌睡挨老師責罵,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實跑步是為了重置記憶,如果遭遇這種事情,那要花幾周才能忘掉呢?

最後一次被老師叱責是兩年前,就讀國中二年級時的第二學期。實把義姊親手做的櫻桃派當作便當帶去學校,老師卻說它符合被校規禁止的「零食」的定義,不但被大罵一頓,最後連派都被沒收了。

當時老師甚至開始說義姊的壞話,所以實拚命忍耐想要反駁的衝動,結果因此流了一點淚水。發現這個光景後,壞心眼的同學大聲起鬨嘲笑實,這一回他終於無法忍耐…………

「………………!」

實咬緊牙根,一口氣提升跑步的步調。

他用幾乎是衝刺的勁道在跑步路線上疾馳,一邊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

「為何……想起來……了啊……!」

給我忘掉,非忘掉不可。將包含自己的愚蠢在內的所有記憶都忘掉。

要說是為什麼的話,因為那些記憶必定會連繫到那邊去。

連接到八年前的那一天。連接到將實的世界徹底破壞的那一天──在黑暗洞穴里一股腦地數著數字的那一天的記憶。

他奮力踢向柏油路面。

呼吸變得紊亂,脈搏也變快,可是還不夠。一旦腦袋浸入黑水般的記憶,就得要更加更加地痛苦才能重置它。

奔跑,奔跑。

如果就這樣奮力跑到心臟或肺部破裂為止的話。

只要這麼做,就能把所有記憶留在原地,前往不是這裡的某處…………

然而數秒鐘後,銀色柱子在晨霧另一側現了身。那是他設定的跑步路線起點與終點──遊憩步道的擋車柱。

實壓抑自暴自棄的衝動,一點一點地減慢步調。奔跑時冷卻胸口的風一變弱,防風外套下方就冒出了汗水。呼吸與脈搏立刻回覆到平常的狀況。

輕鬆跑完最後五十公尺,從柱子之間穿過去後,實停下腳步。

他一邊用護腕擦拭額上汗水,一邊壓下戴在左腕的運動錶停止鍵。聽到滴答的電子聲響後,他戰戰兢兢地探頭望向液晶畫面。看到顯示的數位數字,他不由自主地皺起臉龐。

雖然早就料到,不過今天果然也──

「……太快了……」

實用深呼吸吹散從口中流露的低喃。

托持續五年晨跑十公里之福,雖然不多,實還是對長距離跑步有了一些自信。然而,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可以斷言。所謂的跑步時間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提升的東西。它會受到身體狀況與天候等條件影響天天上下波動,一邊以幾個月的幅度漸漸變快──不,變快這種事之後才會發現。至少至今為止一直都是如此。

然而,實的手表現在顯示的數字卻比僅僅三個月前的記錄快了將近三分鐘。就算最後稍微衝刺了一下,但就整體而論實卻認為自己在跑時反倒有保留實力。

他把扶住手錶的右手移至胸前。

然後指尖輕輕壓下胸骨正中央。

沒有痛覺,也沒有異物感。然而,確實可以感受到它。在心臟正上方悄悄呼吸,有如微弱氣息般的存在。

「……是你害的嗎?」

就算對它低聲囁語也沒得到回答。然而,就只有這個可能了。

三個月前的「那個」並不是在作夢。從空中掉下來的某物從實的胸口潛進體內,然後消失。不,是跟組織同化了。

因為那東西之故,跑步的時間出現了異常的進步。不只如此,連聽力跟視力都感覺變得比以前好。

──這種欠缺常識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實在心中如此否定,另一個自己卻同時低喃。

──常識這種東西只不過是幻想。

無論是多麼異常、恐怖、悲傷的事件,只要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無論是什麼都會發生。舉例來說,就像家族四人的幸福生活,在某一天被不留痕迹地破壞掉之類的事。

「…………怎樣都無所謂。」

實放下右手,輕聲撂下這句話。

不管潛進體內的東西是什麼,無論那傢伙讓十公里慢跑的時間進步或退步都無所謂。因為實並不是為了在大賽中出場而跑。

他只是希望無色透明的日子流逝而過。不增加多餘的記憶,不殘留在任何人的記憶之中,宛如幽靈般悄悄活下去,就只是這樣而已。

──沒錯,現在的我就像是幽靈般的存在。因為其實我也應該在那一天,跟父親,跟母親……還有跟姊姊一起死去才對。

沒發出聲音地自言自語後,實轉動身體。

前方不遠處出現下堤防的階梯,從那兒到自己的家大約有一公里。

將手錶的碼錶模式調回時間顯示模式後,實確認了距離上學時間還早得很的事實。他抬起臉龐,開始染上暗紅色彩的天空映入眼帘。今天也會開始跟昨天一樣的一天。

就在實一邊在腦海里確認課表,一邊準備走向階梯時。

後方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跟他跑同樣路線的跑者追了上來。

實暫時退至遊憩步道的左側。由於擋車柱之故,這個場所只能跑在路線正中間,堵住那邊就會妨礙到試圖超越過去的跑者。如果被對方發出咂舌聲的話,好不容易清空的思緒就會立刻累積討厭的記憶。

實一邊眺望在遠方承受寒冬清晨的太陽照射而閃閃發光的埼玉新都心高層大樓群,一邊等待跑者奔過身邊,就在此時──

腳步聲漸漸減速,停在實的正後方。

呼呼呼的紊亂鼻息聲傳進耳中,微微暗香飄至鼻腔。雖然看不到身影,但對方應該是女跑者吧。看樣子她似乎跟實一樣,把這個地點當成了終點。

既然如此,自己也沒理由一直站在這邊。實沒將臉望向對方,就這樣準備邁步走向階梯,卻又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

因為對方突然從右斜後方叫住自己:

「啊,等等……你是……空木同學對吧?,」

從呼吸空檔中發出的話語,讓實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他沒印象自己聽過這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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