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漫長的歲月無聲無息地走過了我們劉鎮,一晃七年過去了。在我們劉鎮,喪夫的女人一個月不能洗頭髮,最長的半年不洗。李蘭自從宋凡平死後,再也沒有洗過頭髮。沒有人知道李蘭對宋凡平的感情有多深,那是比海洋還要深厚的愛。李蘭七年沒有洗頭髮,還經常往頭髮上抹頭油,她把自己的頭髮弄得又黑又亮,梳理的整整齊齊,然後昂首走上大街,劉鎮的孩子跟在她身後,一聲聲地叫著:

「地主婆,地主婆……」

李蘭的嘴角始終掛著驕傲的微笑,雖然和宋凡平只有短短的一年零兩個月的夫妻生活,可是在李蘭的內心深處比一生還要漫長。李蘭七年沒有洗頭,又不斷抹上頭油,頭上的酸臭味是越來越重。剛開始是她回到家中,屋子裡就飄滿了類似臭襪子的氣味,後來她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聞到了,劉鎮的群眾紛紛躲著她,連那些叫她「地主婆」的孩子也落荒而逃,他們一邊跑著,一邊捂著鼻子喊叫:

「臭死啦,臭死啦……」

李蘭以此為榮,她希望人們時時記得她是宋凡平的妻子。當李光頭背上書包上學以後,每次要填寫父親的名字時,她總是毫不猶豫地讓他寫上「宋凡平」。這給李光頭帶來了苦惱,一旦寫上宋凡平的名字,李光頭在家庭成份這一欄里就必須寫上「地主」了。李光頭在學校里飽受歧視,同學們都叫他小地主。除了李蘭和從鄉下來看他的宋鋼還叫他李光頭,別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了,最後連老師都這麼叫他了:

「小地主,站起來背一段課文。」

李光頭十歲的時候,想起了自己有一個親生父親,那個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淹死在糞便里的父親,李光頭希望填寫他的名字,可以免除那個讓他倒霉的「地主」。李光頭反抗了一次,在需要寫上父親名字的時候,他問李蘭:

「怎麼寫?」

李蘭正在做飯,李光頭的問題讓她一怔,她迷惑地看著兒子,然後說:「宋凡平。」

李光頭低著頭說:「另外那個爸爸……」

這時李蘭臉色一沉,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另外的爸爸。」

李蘭驕傲地做著她的地主婆,驕傲地讓宋凡平活在她的內心深處。李蘭的驕傲一直持續了七年,持續到李光頭十四歲那年。這一年李光頭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李蘭一下子垮了。後來當李光頭再次填寫完表格後,李蘭用橡皮擦掉了宋凡平的名字,寫上了一個李光頭完全陌生的名字「劉山峰」,又把後面家庭成份欄里的「地主」改成了「貧農」。李蘭把改過的表格遞給李光頭,她看到李光頭又把「劉山峰」和「貧農」擦掉了,重新寫上了「宋凡平」和「地主」。十四歲的李光頭已經不在乎自己「小地主」的身份了,他在擦掉

自己親生父親名字時,嘟噥著說:

「宋凡平才是我爸爸。」

李蘭不認識似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兒子剛才的話讓她吃驚,當兒子抬頭看她時,她立刻低下了頭,嘴裡噝噝地說:

「你的生父就叫劉山峰。」

「什麼劉山峰?」李光頭不屑地說,「他是我爸爸的話,宋鋼就不是我的兄弟了。」

李光頭偷看女人屁股一舉成名以後,就不再是「小地主」了,成了一個「小屁股」。他的生父本來已經被人遺忘了,現在又臭名昭著地像文物那樣出土了。李光頭的同學不再叫他「小地主」,他們叫他「小屁股」了,叫他死去的生父「老屁股」,連老師也這麼叫上了:

「小屁股,打掃衛生去。」

李蘭回到了第一個丈夫淹死在廁所里的自卑之中,宋凡平給她的驕傲一下子沒有了。她不再昂首走在街上,她像十四年前那樣膽怯了,每次上街都是低垂著頭,貼著牆壁匆匆地走去,她覺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對她議論紛紛。她不願意出門了,就是在家裡時她也把自己關在裡面的屋子裡,坐在床邊呆若木雞。她的偏頭疼也隨之而來,她的嘴裡從早到晚噝噝地響著。

這時的李光頭已經在出售林紅的屁股秘密,已經吃了很多碗三鮮面,偶爾還吃了陽春麵,李光頭開始營養充足紅光滿面了。

李光頭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完全是一付名人的派頭,別人嗤笑地叫他「小屁股」,他對此不屑一顧。叫他「小屁股」的都是些不知底細的人,像趙勝利,像劉成功,像小關剪刀,這些和他做過林紅屁股交易的人,都是知道底細的人,這些人都叫他「屁股大王」。這時的趙勝利已經是趙詩人了,劉成功也是劉作家了,「屁股大王」的綽號就是劉鎮的這兩位文豪發明的。李光頭很滿意「屁股大王」這個綽號,覺得這個綽號實事求是。

少年李光頭和青年詩人趙勝利、青年作家劉成功做了幾個月的莫逆之交,他們的共同愛好就是研究和討論林紅的美麗屁股,我們劉鎮的兩位文豪絞盡腦汁想出來了很多不同的文學詞語,有寫實的、有抒情的、有形容的、有比喻的、還有描述的和議論的,全部拿出來擺在李光頭面前,讓李光頭最終來拍板,哪些個辭彙用在林紅的屁股上最為貼切和最為傳神。李光頭挑選出來最貼切的辭彙都是寫實的,最傳神的辭彙都是抒情的。當他們的討論詞窮意盡以後,李光頭和兩位文豪的交往也就結束了。這兩位文豪曾經幾次深更半夜時去一間屋子偷書,這些書籍都是文革中搜羅來的,又被查封了起來,李光頭幾次都在外面替他們望風,描繪林紅屁股的很多美妙辭彙都是從這些偷來的書中發現的。

童鐵匠是知道底細的人裡面唯一不叫李光頭「屁股大王」的,童鐵匠想用一碗廉價的陽春麵來換取林紅昂貴的屁股秘密,李光頭沒有上當。童鐵匠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一碗陽春麵。童鐵匠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時,就會吼上一聲:

「小王八蛋屁股。」

李光頭一點都不生氣,他合情合理地向童鐵匠建議:「還是叫我『屁股大王』吧。」

有時候李光頭會在大街上見到林紅,這時的林紅十八歲了,姑娘十八一枝花,林紅十八花上花,楚楚動人的林紅一旦走上了大街,大街上所有男群眾的眼睛都直愣愣了,這些男群眾都是敢看不敢言的貨色,只有李光頭滿腔熱情地迎上去,像個老相好似的對林紅說:

「林紅,很久不見啦,這些日子你忙什麼呢?」

林紅滿臉羞紅,這個在廁所里偷看過她屁股的十五歲小流氓,竟然並肩和她走在了一起,全然不顧街上行人驚愕的表情和嗤笑的表情,繼續熱情地說著話:

「你家裡人都好吧?」

林紅氣得咬牙切齒,她低聲說:「走開!」

李光頭聽了林紅的話以後,回頭去看看別人,對走在他身後的別人揮揮手,好像林紅是要那個人走開,然後自告奮勇地要成為林紅的保護人,他對已經氣得眼淚汪汪的林紅說:

「你去哪裡?我陪你去。」

林紅已經忍無可忍了,她響亮地罵了出來:「走開!流氓!」

李光頭還是回頭去看別人,林紅這時明確地告訴他:「我要你走開!」

在街上群眾的鬨笑聲里,李光頭站住了腳,看著林紅婀娜走去,十分遺憾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對街上群眾說:

「她還在生我的氣。」

然後他搖搖頭嘆息一聲,後悔莫及地說:「我不應該犯那個生活錯誤。」

李光頭的種種劣跡點點滴滴地傳到了李蘭的耳中,讓李蘭的頭垂得越來越低,她曾經承受了第一個丈夫的醜聞,現在又要來承受兒子的醜聞。她曾經以淚洗面,現在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李蘭一聲不吭,對李光頭的所作所為不管不顧,她知道自己已經管不了這個兒子了,她常常在半夜裡因為頭疼而醒來,然後憂心忡忡地想著李光頭今後怎麼辦?她差不多每次都是睜眼到天亮,每次都要在心裡凄楚地說:

「老天爺啊,為什麼讓我生下一個混世魔王?」

李蘭的精神垮了以後,她的身體也垮了,她的偏頭痛越來越嚴重,後來腎也出了問題。李光頭在外面吃三鮮面,把自己吃得油光滿面的時候,李蘭已經不再上班了,請了長病假在家休息,這時的李蘭已是面黃肌瘦。李蘭每天都要去醫院打針,她頭髮上的酸臭讓醫生護士們戴著口罩都能聞到,他們都扭著頭和她說話,側著身給她打針。李蘭的病情加重後需要住院了,他們對她說:

「洗了頭髮再來住院。」

李蘭羞愧地低頭走回家中,一個人在家裡難過了兩天,這兩天里她想著的全是宋凡平生前的音容笑貌,她覺得自己洗了頭髮就對不起宋凡平,她一生摯愛的宋凡平。後來李蘭覺得自己的日子不會太久了,覺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去九泉之下與宋凡平團聚了,她心想宋凡平可能也不喜歡她頭上的酸臭。所以在星期天的中午,李蘭將幾件乾淨衣服放進一個竹籃,把正要出門的李光頭叫住,猶豫了一會兒,對李光頭說:

「我這病怕是治不好了,我想死之前把自己洗洗乾淨。」

自從李光頭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後,李蘭第一次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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