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三

所謂國家,竟然是如此脆弱的東西嗎?

在馬上凝視著廢棄都市箕鄉那欺零凋敝的景觀的同時,紫神樂發出了這樣苦悶的感慨,無法消解。

自從半年前的大空襲以來,住民們便放棄在箕鄉居住,用大車裝著家產和生活用具,選擇向地方疏散。作為過去秋津聯邦首都極為繁華的這個城市,現在已經不過是為了迎擊即將要來的聖·沃爾特帝國陸軍的鋼鐵要塞而已。

帝紀一三五零年,六月,秋津聯邦首都,箕鄉——

從昨夜開始就不停在下的雨停了,塵垢形成了泥土,把路上弄成了黑漆漆濕漉漉的一片一片。轟炸的印跡變成了深深的水坑,每當裝甲車來來往往,都會激起污濁的水花。

由於轟炸而坍塌的建築物群噴射出的瓦礫在路上散落著,阻礙著輪式車輛的通行。如果不是有履帶的戰車,行軍會非常困難吧。對於沒有足以貫穿帝國軍重戰車裝甲的火力的聯邦軍士兵來說,對抗的手段就只有夜襲——隻身潛藏在建築物或者瓦礫中,與重戰車進行肉搏,將汽油彈投進燃料庫,然後將戰車爆破。慧劍近衛師團的士兵們紛紛帶著失去希望的面孔,靜候著這不久即將來臨此地的絕望的戰鬥。

神樂一邊從馬上巡視著那樣的士兵們的狀態,有時候慰勞激勵一下他們,將自己內心所懷抱的疑慮絲毫不加表露,恪守著神明隊隊長應盡的義務。

神明隊是由一共二百五十名隊員組成的慧劍皇家的貼身警衛部隊。雖說他們具有很強的儀仗隊的性質(譯者註:原文「議場的な性格が強い」,但那個「性格」譯者認為實為不妥,可能是一個錯誤),可即使是戰鬥,他們也是由精銳中的精銳聚集而成的。根據慧劍近衛師團長——大威德親王的推薦,神樂雖然年輕,但卻是神明隊隊長的不二人選。值此皇家危急存亡之秋,能夠成為親王心腹的就只有從年幼時就每一天一起鑽研的神樂了。

這實在是太過迅速的大提拔了。神樂她從至今一直所屬的草薙航空隊再次調離,現在負責確保地面兵力與航空兵力能夠更緊密合作的工作。

雖然這份工作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有些過重,但同時又是值得去做的。然而現在神樂的內心,卻有一陣陣乾燥的狂風吹過。

——早已經什麼都是徒勞的了。

秋津聯邦的理想老早就破滅了。原本為了對抗烏拉諾斯、聖·沃爾特而在一起締結的三個民族,因敗戰在即而分道揚鑣,恢複了聯邦制以前三國分立的狀態。

以神樂他們東方民為盾牌,延緩聖·沃爾特的侵略,在那期間懲治民族內的原主戰派,最終投降聖·沃爾特:央州民和西方民,一定安的是這樣的心吧。從地勢上來說,央州民和西方民這樣做很有益處。安然無恙地完成民族內體制改革,然後投降帝國,便很有可能將東方民彈劾為「擾亂多島海和平的帝國主義者」。如果能讓目前的狀況以最小的犧牲和損失度過過去,做出這樣的事也是理所當然的。

話說回來,現在這狀況也無暇對其他民族指手畫腳。

現在,東方民還有內亂的危機。

聯邦制遭受了崩壞的命運,軍部便立馬組織起了僅僅由東方民組成的單獨內閣。而成為首相的是軍部的先鋒——久遠寺高虎。久遠寺首相就任了殘存聯邦軍的大元帥,親自負責重新編成僅由東方民組成的軍隊,可少了所有央州民和西方民軍人的隊伍便有了個大空缺,顯得力不從心,在河南地區構建的防衛陣地預計經過半年就被會被突破。久遠寺首相唯一的依靠,就是半年後河南野戰陣地崩潰之後,慧劍近衛師團在箕鄉與之死命糾纏,儘可能久地延緩聖·沃爾特地面軍隊的侵略。

默默地穿梭在正在工作的近衛師團兵員們的狹縫間,神樂擔憂不止。

——這樣有意義嗎?

那區區一介軍人即使心裡懷抱也沒有任何辦法的疑慮,卻一個勁兒地從胸中涌了出來。

——這就是所謂揮起的拳頭再也收不回去了嗎?

主導著第二次多島海戰爭的軍部,現在仍在通過輿論來呼籲國民進行徹底抵抗。參戰海德拉巴戰役以來大約六年間,便以勝利之後所得的賠償金、領土以及新的權益為誘餌,將國家預算的一般都投入作為軍事費用,將國民逼至窮困潦倒而幾乎就要餓死的境地。到現在再去示弱,軍部的面子絕對不會允許。比起在這裡投降,他們應該寧願選擇將全部國民捲入,拼個粉身碎骨吧。

然後久遠寺首相現在為了創設心的戰時體制,打算利用慧劍皇家。在這樣窘迫的境地,作為軍民能夠一同景仰的絕對價值,皇家便再一次變得必要了。據說,久遠寺首相現在正策劃著將統帥權委託給過渡到聯邦制以來,名義上君臨天下但時而沒有統治權的慧劍皇家。

——這真是亂七八糟。

神樂已經連氣兒都嘆不出來了。在剛開始實施聯邦制時,軍部明明氣勢洶洶地說「要在多島海開創新秩序」,敗局已定便毫不在乎地撤回前言,打算恢複按說已經捨棄了的舊秩序。悲哀的是因為這些政治把戲所死去的士兵和他們的家人。

然而神樂儘管知道軍部那滿嘴放炮的內情,眼下卻仍在激勵著士兵們,鼓勵他們身赴死地。

——不對……

她的心如是呻吟。

——這不是我的生存方式……

意識的深處那樣地呼喚。

大概是在聖·沃爾特留學的影響吧。神樂得以從稍遠的地方審視東方民的感性。(譯者註:「かぐらは少し遠くから、東方民の感性を眺めてしまう」。這句話可能翻譯得有一定偏差,請見諒。)能從短暫開放而迅速凋零的櫻花上發現美學價值,這正是東方民特有的情緒,但是不是太過耽溺於此了呢。打仗然後清高地死去這很簡單,但不是還有更難、可卻有價值一走的道路嗎。

明明知道朝這條路走下去只有毀滅(譯者註:這裡的「這條路」指的是頑抗然後清高地死去這條路,不是上文所指的「其他道路」),可誰也沒有想要去阻止。明明已經來到了這樣民族存亡的交叉路口上,卻對其他的道路視而不見。

現在對於這瀕臨毀滅的秋津大陸來說,那種即使捨棄自身性命也要去阻止這愚蠢的戰爭的人不是必要的嗎?

——如果說有人能辦到的話。

神樂仰頭看了看那陰霾的天。

早已飽和得好像現在就有水滴要落下來的雨雲籠罩著視野。然後,在雨雲中顯現出來那只有悲傷積攢在了他那瘦弱身軀中的「青梅竹馬」的身影。

——就只有那一個人了。

神樂將韁繩繞在了手腕上,馬蹄聲響徹了寂寥的瓦礫之原。她將馬頭對準「皇宮」,蹬下了鐙子。

坐落在箕鄉中央的「皇宮」,是在這都市唯一免遭轟炸的「聖域」。

如果把作為東方民精神支柱的「慧劍皇家」的住所也炸掉的話,就會毫無必要地刺激東方民的民族感情。聖·沃爾特帝國軍在理解了破壞那些象徵性的、歷史性的建築物所帶來的害處的基礎上,即使將其他街區燒了個體無完膚,僅僅皇宮一處,沒有放一發炸彈。

然而,即使沒有遭到轟炸,果然這樣的最前線還是不可能讓慧劍皇王居住。以皇王為首的幾乎所有皇族,都疏散到了作為與央州國境的高山地帶的某都市「京凪」,而現在在這廣闊的地皮上居住的只有慧劍近衛師團長——大威德親王一個人。

神樂在大門前下了馬,進入了皇宮內。

嚴加戒備皇宮也是神明隊的工作。經過彎彎曲曲的途中,她一面跟擠滿了瞭望塔的同事們打著招呼,一面登上了比起往常要靜謐許多的大殿。

大威德親王正好結束了早朝,返回了辦公室。

聽過了內閣府的重要人物以及大本營的將官們報告的現狀,以及關於今後的一些煩心的展望後,正要在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上蓋章,神樂的面孔出現了。

「真是諷刺啊。即便國家形態早已融解,政治如此混亂,戰爭仍然在繼續。」

從文件中抬起頭來,親王彷彿自嘲般地如是說道。神樂在辦公桌前站直了身體,回答道,

「這都是拜官員的努力所賜。」

即便聯邦制崩潰,內閣重組,軍政(作者註:為了維持戰爭而存在的行政事務)卻在以陸軍省、海軍省為首的官僚機構無休止地運營著。雖然與軍令(作者註:貫徹作戰的相關命令)關聯的崗位陷入了混亂,擔任官員們將近兩個月留在崗位上忙著重新編成,這樣下來預計在三個月之內就能結束。

「官員非常優秀呀,優秀到了讓人難過。」

在親王的話語深處,隱藏著某種無法言明的情結,可神樂卻並沒有問他的真意。即使不問,親王胸中的某種東西還是傳達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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