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六

無法入睡。

清顯在分配給他們的士兵室的床上直起了半身,定睛看著眼前的漆黑。隨處,都可以聽見同伴飛行員們豪爽的鼾聲。經過白天的激戰大家都累壞了,一門心思地熟睡著。

在三個小時前第三次攻擊結束,平安無事地在雷文著艦,本日的任務就完成了。沒人發了一個浸了水的毛巾,用這個擦拭身體來代替洗澡,吃了些攜帶的食物便早早就寢了。明天從黎明開始計畫對飛空要塞進行攻擊,航空參謀命令一定要有充分的休息。

敵方艦隊主力艦,已經幾乎無力化了。現在,第二戰隊在南多島海著水,正在積極從事著打掃殘留敵軍的任務。恐怕,到明天早上敵方海上戰鬥力就沒有了吧。第一天的作戰目標總算是達成了。

神經異常亢奮,無法熟睡。總共達到三回的空戰的餘韻還在頭蓋內側反響著。

還有很多同伴死去了。

只要回想起來,手就在顫抖。

莫比、格倫達、Jude、修伊、迪阿斯、弗雷德里克、艾格爾、尼古拉、克里娜、朵洛希(譯者吐槽:何時有空的話可以數一數《誓約》中究竟有多少FAL「軌跡」系列裡面的人名。除了這個朵洛希,顯而易見還可以想到的就是伊莉雅、塞西爾、萊納——當然最後一人性別不同)、阿依達……

每個人死的樣子、臨終的話語、悲鳴都縈繞在耳朵最深處,久久無法離去。

那是在昨天還在沙灘上沉浸在酒與音樂以及戀愛中的人們。他們個個都是在經濟上窘迫,為了生存而不得不趕赴戰場,一邊做著退役後能過上富裕生活的美夢一邊戰鬥,而最終消失在海洋中。

——為什麼那麼好的人們會……

那沒有發泄之處的憤怒,震動著清顯內心深處。下士官們的生活如此窘迫,正是因為國家在軍事上花費了超過一半的國家預算。那後果就變成了重稅由庶民來承擔,如果靠正兒八經的手段的話連平常的生活都無法經營,為了給家人糊口才無可奈何地進入軍隊上了戰場,然後就像棄子一般地死去了。

——這樣子,太奇怪了,太瘋狂了。

不斷親眼目睹下士官們死去的樣子,清顯困惑了,混亂了。

迄今,他一直只是考慮著打倒烏拉諾斯而迅猛地努力著,而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過程中會發生的事情。只是打倒眼前的敵人,取得功績,然後馬上將成為指揮一個軍隊的將官,將烏拉諾斯驅趕至毀滅之境。他只是一門心思地追逐著那毫無前途的夢想。

可是,在那個過程中,有同伴們不斷死去了。

當然他的頭腦中也理解會有那樣的事情。可是在現實中親身體驗同伴們的死後,這一個人一個人的死亡都變成了毫無前途的沉重,讓那理想的土台不斷瓦解。

——這就是戰爭嗎。

經歷了埃利亞多爾敵中翔破、Air Hunt島上空的空戰,以及Man島游擊任務,本已覺得對戰鬥已經非常習慣了,可是卻無法和今日的決戰規模同日而語。他發覺迄今的戰鬥簡直就像預先演習一樣,而今天這個才進入主題。

投入了幾十年的時間與資源、金錢,通過榨取國民血汗而做成的兵器群,僅僅幾個小時內就變成了鐵屑消失在海中,這真是即使將「真是愚蠢」這句話連起來重複千萬遍都不夠的、過分駭人的能源浪費。如果將同等的金錢不是用於破壞,而是用於跨越人種與國境的相互理解、相互協力,將這些錢傾注在合力創造上,將會產生何種程度的幸福啊。

——這種事,真是太愚蠢了。

——全世界,都瘋了。

這樣的憤怒沸騰著,毫無睡意。

清顯從床上抽出身來,到了外面的通道上。雖然他被告知空母內部就是個迷宮,不要走太遠,可他來的時候已經記下了一直到甲板的路。聽著動力機關低沉的驅動聲不斷響起,與艦內的作業員擦身而過穿過了狹窄的通道,登上了梯子,他打開了船艙到了甲板上。

「啊……」

頭頂上滿滿一片澄澈的星空出現了。舒服的海風吹拂過來,沸騰的思考也清醒了過來。俯瞰著人類所經營的這些愚蠢的群星們只是一直沉浸在寂靜的幽玄之中。

雷文現在正在海上停泊著。由於有燈火管制的限制,便沒有人工光源,有的只是月亮和星星那蒼白的微光灑在寬闊的甲板上。在附近應該還有另一支空母海德蘭,以及其他的護衛艦,但由於同樣滅了燈火便無法看到。

清顯仰頭看著正上方的群星,腦海中變得一片空白。

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即使去想,白天悲傷的光景也會浮現出來,他應該無法忍受那種喪失之痛。

他一邊眺望著星星,一邊叫著想念的人的名字。

「美緒。」

在遠處不知何方應該也眺望著同一片星空的美緒,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我想見你,想見你啊。」

現在如果美緒在旁邊的話,一定用一如既往堅毅的語言來鼓勵清顯,盡情地單手拍著他的後背來驅走他的軟弱吧。她會一邊說著「你纖細過度啦」之類的,「瞎想什麼呢」之類的,一邊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來逗弄清顯,他也就在不經意之間打起了精神。

然而,那樣的美緒再也不在身邊了。

「坂上。」

突然從至近距離被叫道,倏地伸了下脖頸,清顯轉過頭來。

「伊莉雅,你還醒著啊。」

「……啊,睡不著。」

在甲板上佇立著的,是身著飛行服的伊莉雅。

星星與月亮那潔白的微光,映照出了伊莉雅的輪廓。

「我也是,完全沒有睡意。」

「……是嗎……嗯……大概現在,跟你同樣的心情吧。」

「……嗯……是啊……我理解。」

「……大家的悲鳴……無法從耳旁離開。」

「……嗯……我也是。我,已經再也不想聽到那樣的聲音了……」

被死亡壓著,向海洋墜落的時候,同伴們發出了各種臨終的叫聲。有向同伴們表示感謝的,有叫著不想死的,有叫著母親的名字的,有拜託給家人傳言的……那過於悲傷的聲音,在意識的內壁中不斷反響著。

平常一身凜然,有男子風範,全身散發著他人無法接近的氣概的伊莉雅,現在就像小樹一樣完全不可靠。

「……克里娜,如果我能早點兒發現的話,說不定能得救的。我只顧追著其他的敵機,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克里娜被追著,都是我的錯……」

伊莉雅的聲音震動著。

單翼扭下,搭乘席被火焰包圍,吱吱呀呀地舞動而墜落下去的克里娜機的樣子,清顯也看到了。

「燙啊,誰來救救我,把火滅掉,燙啊,燙啊!!」

從揚聲器中聽見克里娜慘絕人寰的叫聲,在水面上噴起了水柱以後,恢複了平靜。那是僅僅是回憶起來胃裡都翻騰不止的光景。

「……不是伊莉雅你的錯。我們的責任是保護神樂姐,那個任務已經順利完成了。你沒有必要自責。」

「……嗯……可是,至少也要稍稍冷靜些,如果有掃視全體的充裕的話……」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弱氣的伊莉雅,可是這也沒辦法。雖然她總是表現地很剛強,可畢竟還是十九歲的女孩子。在這樣過分殘酷的戰場上經過整整一天,精神疲憊也是理所應當。

清顯的內心深處湧起了無論如何都無法止住的疼痛。

雖然他想鼓勵她,讓她打起精神,但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不,豈止無法鼓勵,清顯自己也和伊莉雅同等程度地疲憊,變得萎靡不振。

「迪阿斯也是……他是被我沒有徹底擊墜的敵人擊落的。當時想著那樣追的話就會衝出去了,便放棄了追逐,那個敵人便反過身來,之後迪阿斯就……」

伊莉雅用顫抖的聲音不斷自責著。明明無論怎樣自責,死去的人都不會回來了。責任感很強的伊莉雅大概無法原諒自己的窩囊,將近身同伴的死亡都和自己的行動結合在了一起。

「伊莉雅,好了,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譯者註:原文「見てられない」,這本身就是不忍直視的意思)」

「可是,如果我再稍稍追一下敵人的話。不那樣輕易放棄,即使沒有擊中至少射擊的話,那敵人應該沒有辦法面向迪阿斯的。」

「我說了好啦。那樣的事情即使再怎麼說也沒有辦法呀!」

那種苦悶無法消解,不由得語氣便粗暴了起來。

伊莉雅抬起了就要哭出來的眼睛。眼淚現在已經浸潤眼眶了。

「可是!都是我太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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