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八六年.1

多年前,一個循規蹈矩的中學歷史教師突然失蹤。扔下了年輕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從此他銷聲匿跡了。經過了動蕩不安的幾年,他的妻子內心也就風平浪靜。於是在一個枯燥的星期天里她改嫁他人。女兒也換了姓名。那是因為女兒原先的姓名與過去緊密相連。然後又過了十多年,如今她們離那段苦難越來越遠了,她們平靜地生活。那往事已經煙消雲散無法喚回。當時突然失蹤的人不只是她丈夫一個。但是「文革」結束以後,一些失蹤者的家屬陸續得到了親人的確切消息,儘管得到的都是死訊。惟有她一直沒有得到。她只是聽說丈夫在被抓去的那個夜晚突然失蹤了,僅此而已。告訴她這些的是一個商店的售貨員,這人是當初那一群闖進來的紅衛兵中的一個。他說:「我們沒有打他,只是把他帶到學校辦公室,讓他寫交待材料,也沒有派人看守他,可第二天發現他沒了。」她記得丈夫被帶走的翌日清晨,那一群紅衛兵又闖了進來,是來搜查她的丈夫。那售貨員還補充道:「你丈夫平時對我們學生不錯,所以我們沒有折磨他。」

不久以前,當她和女兒一起將一些舊時的報刊送到廢品收購站去,在收購站亂七八糟的廢紙中,突然發現了一張已經發黃,上面布滿斑斑霉點的紙,那紙上的字跡卻清晰可見。

先秦:炮烙、剖腹、斬、焚……

戰國:抽脅、車裂、腰斬……

遼初:活埋、炮擲、懸崖……

金:擊腦、棒殺、剝皮……

車裂:將人頭和四肢分別拴在五輛車上,以五馬駕車,同

時分馳,撕裂軀體。

凌遲:執刑時零刀碎割。

廢品收購站里雜亂無章,一個戴老花眼鏡的小老頭站在磅秤旁。女兒已經長大,她不願讓母親動手,自己將報刊放到秤座上去。然後掏出手帕擦起汗來,這時她感到母親從身後慢慢走開,走向一堆廢紙。而小老頭的眼睛此刻幾乎和秤桿湊在了一起。她覺得滑稽,便不覺微微一笑。隨後她驀然聽到一聲失聲驚叫,當她轉過身去時,母親已經摔倒在地,而且已經人事不省了。他們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後,讓他坐下,又勒令他老老實實寫交待材料。然後都走了,沒留下看管他的人。

辦公室十分寬敞,兩隻日光燈此刻都亮著,明晃晃地格外刺眼。西北風在屋頂上呼嘯著。他就那麼坐了很久。就像這幢房屋在慘白的月光下,在西北風的呼嘯里默默而坐一樣。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妻子正坐在床沿上看著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已經睡去,一條胳膊伸到被窩外面。妻子沒有發現。妻子正在發獃。她還是梳著兩根辮子,而且辮梢處還是用紅綢結了兩個蝴蝶結。一如第一次見到她走來一樣,那一次他倆擦肩而過。現在他彷彿看到兩隻漂亮的紅蝴蝶馱著兩根烏黑髮亮的辮子在眼前飛來飛去。三個多月前,他就不讓妻子外出了。妻子聽了他的話,便沒再出去過。他也很少外出。他外出時總在街上看到幾個胸前掛著掃帚、馬桶蓋,剃著陰陽頭的女人。他總害怕妻子美麗的辮子被毀掉,害怕那兩隻迷人的紅蝴蝶被毀掉。所以他不讓妻子外出。他看到街上整天下起了大雪,那大雪只下在街上。他看到在街上走著的人都彎腰撿起了雪片,然後讀了起來。他看到一個人躺在街旁郵筒前,已經死了。流出來的血是新鮮的,血還沒有凝固。一張傳單正從上面飄了下來,蓋住了這人半張臉。那些戴著各種高帽子掛著各種牌牌遊街的人,從這裡走了過去。他們朝那死人看了一眼,他們沒有驚訝之色,他們的目光平靜如水。彷彿他們是在早晨起床後從鏡子中看到自己一樣無動於衷。在他們中間,他開始看到一些同事的臉了。他想也許就要輪到他了。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水在涼下去,但他一點也不覺察。他在想也許就要輪到他了。他發現自己好些日子以來都會無端地發出一聲驚叫,那時他的妻子總是轉過臉來麻木地看著他。他看到他們進來了,他們進來以後屋內就響起了雜亂的聲音。妻子依舊坐在床沿上,她正麻木地看著他。但女兒醒了,女兒的哭聲讓他覺得十分遙遠。彷彿他正行走在街上,從一幢門窗緊閉的樓房裡傳出了女兒的哭聲。這時他感到水已經完全涼了。然後那雜亂的聲音走向單純,一個人手裡拿著一張紙走了過來。紙上寫些什麼他不知道。他們讓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筆跡,還看到了模糊的內容。隨即他們把他提了起來,他就赤腳穿著拖鞋來到街上。街上的西北風貼著地面吹來,像是手巾擦腳一樣擦乾了他的腳。

他打了個寒戰,看到桌上鋪著一疊白紙。他朝白紙看了一會,然後去摸口袋裡的鋼筆,於是發現沒帶筆來。他就站起來到別的桌上去尋找,可所有的桌上都沒有筆。他只得重新坐回去,坐回去時看到桌上有了兩條手臂的印跡。他才知道自己已有三個多月沒有來這裡了。桌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他想別的教師大概也有三個多月沒來這裡了。

他看到自己和很多人一起走進了師院的大門,同時有很多人從裡面走出來。他看到自己手裡正在翻著一本厚厚的書。那時他對刑罰特別熱衷,那時他準備今後離開學校後專門去研究刑罰。他在師院圖書館裡翻閱了很多資料,還做了筆記。但那時他戀愛了。那次戀愛沒有成功。他的刑罰研究也因此有始無終。後來畢業了,他在整理東西時看到了那張紙。當時他是打算扔掉的,而後來怎樣也就從此忘了。現在才知道當初沒扔掉。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又看到自己正在師院內走著。同時看到自己正坐在這裡。他看到對面牆上有一個很大的身影,那顆頭顱看上去像籃球一樣大。他就這樣看著他自己。看久了,覺得那身影像是一個黑黑的洞口。

他感到響亮的西北風跑進屋裡來叫喚了。並且貼在他衣角上叫喚,鑽進頭髮里叫喚。叫喚聲還拚命地擦起了他的臉頰。他開始哆嗦,開始冷了。他覺得那風越來趣嘹亮。於是他轉過臉去看門,門關得很嚴實。他再去看窗戶,窗也關得很嚴實。他發現所有的玻璃都像剛剛擦過一樣潔凈無比,那些玻璃看上去像是沒有一樣。他覺得費解,桌上蒙了那麼厚的灰塵,窗玻璃居然如此潔凈。這時他看到了一塊破了的玻璃,那破碎的模樣十分凄慘。他不由站起來朝那塊玻璃走去,那是一種凄慘向另一種凄慘走去。

走到窗前他大吃一驚,他才發現這破碎的竟是唯一倖存的玻璃。其他的窗格里都空空皆無。他不禁伸出手去撫摸,他感到那上面非常粗糙和銳利。摸了一會他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正在手指尖上微微溢出來。摸著的時候,他看到玻璃正一小塊一小塊地掉落下去,一聲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在他聽來如同心碎。不一會,玻璃只剩下一個小小的三角了。

他驀然看到一雙皮鞋對著他微微盪來又微微盪去。他伸出的手立刻縮回,他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咚咚跳得十分激烈。他站住一動不動,看著這雙皮鞋幽幽地蕩來蕩去。接著他發現了兩隻褲管,褲管罩在皮鞋上面,正在微微地左右飄動著。他猛地推開窗戶,於是看到了一具吊著的殭屍。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驚叫,聲音來自左前方。他看到黑暗中一棵模糊的樹和樹底下一個模糊的人影。人影脫離地面,緊張的喘息聲從那裡飄來,傳到他耳中時已經奄奄一息。過了好久他彷彿聽到那人影低聲嘟噥了一句——「是你」,然後看到那兩條胳膊舉起來抓住了一個圓圈,接著似乎是腦袋鑽了進去。片刻後他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凳子被踢倒在地聲,而一聲窒息般的低語馬上接踵而至。他扶著窗沿慢慢地倒了下去。

很久以後,他漸漸聽到了一種野獸般的吼聲。那聲音逐步接近,同時又在慢慢擴散,不一會聲音如巨浪般湧來了。

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凝神細聽。他聽到屋外一片鬼哭狼嚎,彷彿有一群野獸正在將他包圍。這聲音使他異常興奮。於是他在屋內手舞足蹈地跳來跳去,嘴裡發出的吼聲使他欣喜若狂。他想衝出去與那吼聲匯合,卻又不知從何處衝出去。而此刻屋外吼聲正在越來越響亮,這使他心急火燎卻又不知所措。他只能在屋內跳著吼著。後來累了,便一屁股坐在了剛才那個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氣了。

這時他看到了牆上的身影,於是他看到了一個使他得以衝出去的黑洞。他立刻站了起來,朝那黑洞衝出,可衝到跟前他猛然收住了腳。他發現那黑洞一下子變小了。他滿腹狐疑地重又退到原處,猶豫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重新走過去。他看到黑洞也在慢慢小起來。走到跟前時他發現黑洞和他人一樣大小了。他疑惑地看了很久,肯定了黑洞沒再變小,黑洞仍容得下他的身體後,便一頭撞了過去。他又摔倒在地。

一陣狂風此刻將門打開,門重重地打在牆上,發出吱吱的骨折般聲音。風從門口蜂擁而進,又立刻在屋內快速旋轉了起來。他從地上昏昏沉沉爬起來,對著門口昏昏沉沉地站了一會。然後他看到了一個長方形的黑洞。他小心翼翼地朝黑洞走去,走到跟前時他又滿腹狐疑了。因為這次黑洞沒有變小。這次他沒再一頭撞去,而是十分小心地伸過去一個手指。他感到手指已經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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