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三日事件.1

早晨八點鐘的時候,他正站在窗口。他好像看到很多東西,但都沒有看進心裡去。他只是感到戶外有一片黃色很熱烈,「那是陽光。」他心想。然後他將手伸進了口袋,手上竟產生了冷漠的金屬感覺。他心裡微微一怔,手指開始有些顫抖。他很驚訝自己的激動。然而當手指沿著那金屬慢慢挺進時,那種奇特的感覺卻沒有發展,它被固定下來了。於是他的手也立刻凝住不動。漸漸地它開始溫暖起來,溫暖如嘴唇。可是不久後這溫暖突然消失。他想此刻它已與手指融為一體了,因此也便如同無有。它那動人的炫耀,已經成為過去的形式。那是一把鑰匙,它的顏色與此刻窗外的陽光近似。它那不規則起伏的齒條,讓他無端地想像出某一條凹凸艱難的路,或許他會走到這條路上去。

現在他應該想一想,它和誰有著密切的聯繫。是那門鎖。鑰匙插進門鎖並且轉動後,將會發生什麼。可以設想一把摺疊紙扇像拉手風琴一樣拉開了半扇,這就是房門打開時的弧度。無疑這弧度是優雅而且從容的。同時還會出現某種聲音,像手風琴拉起來後翩翩出現的第一聲,如果繼續往下想,那一定是他此刻從戶外走進戶內。而且他還嗅到一股汗味,這汗味是他的。他希望是他的,而不是他父母的。

可以讓他知道,當他想像著自己推門而入時,他的軀體卻開始了與之對立的行為。很簡單,他開門而出了。並且他現在已經站到了門外。他伸手將門拉過來。在最後的時刻里他猛地用力,房門撞在門框上。那聲音是粗暴並且威嚴的,它讓他——出去。不用懷疑,他現在已經走在街上了。然而他並沒有走動的感覺,彷彿依舊置身於屋內窗前。也就是說他只是知道,卻並沒有感到自己正走在街上。他心裡暗暗吃驚。

此刻,他的視線里出現了飄揚的黑髮,黑髮飄飄而至。那是白雪走到他近旁。白雪在沒有前提的情況下突然出現,讓他頗覺驚慌。她曾經身穿一件淡黃的襯衣坐在他斜對面的課桌前。她是在那一刻里深深感動了他,儘管他不知道是她還是那襯衣讓他感動。但他飽嘗了那一次感動所招引來的後果,那後果便是讓他每次見到她時都心驚肉跳。

可是此刻她像一片樹葉似地突然掉在他面前時,他竟只是有點驚慌罷了。他們過去是同學,現在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了。她也沒再穿那件令人不安的黃襯衣。然而她卻站在了他面前。

顯然她沒有側身讓開的意思,因此應該由他走到一旁。當他走下人行道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踩在她躺倒在地的影子上,那影子漆黑無比。那影子一動不動。這使他驚訝起來。他便抬起眼睛朝她看去。她剛好也將目光瞟來。她的目光非常奇特。彷彿她此刻內心十分緊張。而且她似乎在向他暗示,似乎在暗示附近有陷阱。隨即她就匆匆離去。

他迷惑不解,待她走遠後他才朝四周打量起來。不遠處有一個中年男子正靠在梧桐樹上看著他,當他看到他時,他迅速將目光移開,同時他將右手伸進胸口。他敢斷定他的胸口有一個大口袋。然後他的手又伸了出來,手指間夾了一根香煙。他若無其事地點燃香煙抽了起來。但他感到他的若無其事是裝出來的。

他躲在床上幾乎一夜沒合眼。戶外寂靜無比,慘白的月光使窗帘幽幽動人。窗外樹木的影子貼在窗帘上,隱約可見。

他在追憶著以往的歲月。他居然如此多愁善感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他看到一個男孩正離他遠去,背景是池塘和柳樹。男孩每走幾步總要回頭朝他張望,男孩走在一條像繩子一樣的小路上。男孩絕非戀戀不捨,他也並不留戀。男孩讓他覺得陌生,但那張清秀的臉,那蓬亂的黑髮卻讓他親切。因為男孩就是他,就是他以往的歲月。

以往的歲月已經出門遠行,而今後的日子卻尚未行動。他躺在床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已經目送那清秀的男孩遠去,而不久他就將與他背道而去。

他就是這樣躺著,他在慶祝著自己的生日。他如此慎重其事地對待這個剛剛來到又將立即離去的生日。那是因為他走進了十八歲的車站,這個車站洋溢著口琴聲。

傍晚的時候,他沒有看到啤酒,也沒有看到蛋糕。他與平常一樣吃了晚飯,然後他走到廚房裡去洗碗。那個時候父母正站在陽台上聊天。洗碗以後,他就走到他們的卧室,偷了一根父親的香煙。如今煙蒂就放在他枕邊,他不想立即把它扔掉。而他床前地板上則有一堆小小的煙灰。他是在抽煙時看到那個男孩離他遠去的。

今天是他的生日,誰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早已將此忘掉。他不責怪他們,因為那是他的生日,而不是他們的。

此刻當那個男孩漸漸遠去時,他彷彿聽到自己的陌生的腳步走來。只是還沒有敲門。

他設想著明日早晨醒來時的情景,當他睜開眼睛時將看到透過窗帘的陽光,如果沒有陽光他將看到一片陰沉。或許還要聽到屋檐滴水的聲音。但願不是這樣,但願那個時候陽光燦爛,於是他就將聽到戶外各種各樣的聲音,那聲音如陽光一樣燦爛。鄰居的四隻鴿子那時正在樓頂優美地盤旋。然後他起床了,起床以後他站在了窗口。這時他突然感到明天站在窗口時會不安起來,那不安是因為他驀然產生了無依無靠的感覺。無依無靠。他找到了這個十八歲生日之夜的主題。

現在他明顯地感到自己的眼睛在發生變化,那眼睛突然變得寒冷起來,並且閃閃爍爍。因此他開始思考,思考他明天會看到些什麼。儘管明天看到的也許仍是以往所見,但他預感將會不一樣了。

現在他要去的是張亮家。

剛才白雪的暗示和那中年男子的模樣使他費解,同時又讓他覺得滑稽。他後來想,也許這只是錯覺。可隨後又覺得那樣地真實。他感到不應該讓自己的思維深陷進去,卻又無力自拔。那是因為白雪的緣故。彷彿有一條黃襯衣始終在這思維的陰影里飄動。他已經走進了一條狹窄的衚衕,兩旁是高高的院牆,牆上布置著些許青苔,那青苔像是貼標語一樣貼上去的。腳下是一條石塊鋪成的路,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很不踏實,踩上去時石塊搖晃起來。他走在一條搖搖晃晃的衚衕里。他的頭頂上有一條和衚衕一樣的天空,但這一條天空被幾根電線切得更細了。他想他應該走到張亮家門口了。那扇漆黑的大門上有兩個亮閃閃的銅環。他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銅環,已經推門而入了。而且他應該聽到一聲老態龍鐘的響聲,那是門被推開時所發出來的。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潮濕的天井。右側便是張亮家。也許是在此刻,那件黃襯衣才從他腦中消去,像是一片被陽光染黃的浮雲一樣飄去了。張亮的形象因為走近了他家才明朗起來。……「他媽的是你。」張亮打開房門時這樣說。

他笑著走了進去,像是走進自己的家。

他們已經不再是同學,他們已經是朋友了。在他們徹底離開學校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擁有了朋友,而以前只是同學。門窗緊閉,白色的窗帘此刻是閉合的姿勢。窗帘上畫著氣槍和彈弓,一顆氣槍子彈和一顆彈弓的泥丸快要射撞在一起。這是張亮自己畫上去的。

他想他不在家,但當他走到門旁時,卻聽到裡面在竊竊私語。他便將耳朵貼在門上,可聽不清楚。於是他就敲門,裡面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好一會,門才打開,張亮看到他時竟然一怔。隨後他嘴裡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便自己轉過身去了。他不禁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走進去。於是他又看到了朱樵和漢生。他倆看到他時也是一怔。他們的神態叫他暗暗吃驚。彷彿他們不認識他,彷彿他不該這時來到。總之他的出現使他們吃了一驚。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那時張亮已經躺在床上了。張亮似乎想說句什麼,可只是朝他笑笑。這種莫名其妙的笑容出現在張亮臉上,他不由嚇了一跳。

這時朱樵開口了,他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朱樵的詢問比張亮的笑容更使他不安。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是來找張亮的。可朱樵卻這樣問他。

漢生躺在長沙發里,他閉上眼睛了。那樣子彷彿他已經睡了兩個小時了。當他再去看朱樵時,朱樵正認真地翻看起一本雜誌。

只有張亮仍如剛才一樣看著他。但張亮的目光使他坐立不安。他覺得自己在張亮的目光中似乎是一塊無聊的天花板。

……他告訴他們:「昨天是我的生日。」

他們聽後全跳起來,怒氣沖沖地責罵他。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然後他們便掏口袋了,掏出來的錢只夠買一瓶啤酒。

「我去買吧。」張亮說著走了出去。

張亮還在看著他,他不知所措。顯而易見,他的突然出現使他們感到不快,他們似乎正在談論著一樁不該讓他知道的事。在這麼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悲哀地發現了這一點。

他驀然想起了白雪。原來她並沒有遠去,她只是暫時躲藏在某一根電線杆後面。她隨時都會突然出現攔住他的去路。她那瞟來的目光是那麼的讓人捉摸不透。

「你怎麼了?」他似乎聽到張亮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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