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3

卡列寧產下兩個羊角麵包和一隻蜜蜂,它吃驚地看著這麼兩個奇怪的孩子。羊角麵包乖乖的,一動不動,可驚恐的蜜蜂則搖晃著身子,不一會兒它就振翅而飛,消失得無蹤無影。

這是特蕾莎剛剛做的一個夢。醒來後,她講給托馬斯聽,兩人都從中感到一絲安慰,因為在這個夢裡,卡列寧的病轉變成了妊娠,而且分娩這場戲有著一個既好笑又令人心動的結局:竟然是兩個羊角麵包和一隻蜜蜂。

她頓時又生出一線荒誕的希望。她馬上起床,穿上衣服。在鄉下也一樣,她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採購:去雜貨店買牛奶、麵包、羊角麵包。可是這天,她叫卡列寧陪她一塊去時,卡列寧勉強抬起頭。它這還是頭一回拒絕特蕾莎,因為往常它總是執拗地非要求出席這一儀式不可。

於是她沒有帶上卡列寧獨自走了。「卡列寧呢?」女售貨員問道,她已經為它準備好了一個羊角麵包。這一次,是特蕾莎親自將這個麵包帶回小屋。她一踏進門檻,就把麵包拿出給卡列寧看。她希望它自己走過來取。可是卡列寧仍舊躺著,一動不動。

托馬斯看出特蕾莎很難過,便用嘴銜著麵包,四肢趴在地上,對著卡列寧,然後慢慢向前爬。

卡列寧看著他,眼裡流露出一絲歡喜,但沒有起身。托馬斯將臉貼近它的嘴。卡列寧呆在原地,咬了一口托馬斯嘴裡的麵包。接著,托馬斯鬆開口將整個麵包都讓給卡列寧。

一直趴在地上的托馬斯,這時朝後退了幾步,蜷縮起身子,學狗叫了起來。他假裝要爭奪麵包的樣子,卡列寧汪汪叫著,向主人作出回應。這正是他們期待的!卡列寧居然想玩!它還有活下去的慾望。

這叫聲,就是卡列寧的微笑,他們想讓這微笑儘可能持續下去。於是,托馬斯又趴在地上,向狗爬去,抓住露在它嘴邊的那截麵包。他倆的臉挨得更近,托馬斯感到了狗的呼吸,卡列寧嘴邊長長的毛撓得托馬斯的臉痒痒的。狗又叫了一聲,猛地搖著嘴巴。他倆的嘴裡各留下半個羊角麵包。卡列寧又犯了老毛病,它丟下自己的那半個麵包,試圖搶托馬斯嘴裡的那半個。同往常一樣,它忘了托馬斯不是一條狗,他還有一雙手。托馬斯非但沒有鬆開含在自己嘴裡的那半截,反而還用手撿起掉在地上的那一半。

特蕾莎喊道:「托馬斯,別拿卡列寧的麵包!」

托馬斯將兩塊麵包放在卡列寧的面前,它迅速地吞下一塊,嘴裡馬上又叼起另一塊,還炫耀了半天,自豪地向兩位主人顯示自己贏得了這場比賽。

托馬斯和特蕾莎看著它,不住地說卡列寧笑了,還說只要它笑,就還有活著的理由,即使得了不治之症。

第二天,卡列寧的狀況好像有了好轉。托馬斯和特蕾莎吃了午飯,這會兒他倆有一個鐘頭的自由時間,是帶狗出去散步的時候。卡列寧知道這一點,往常,還沒到鐘點,它就等不及地在他倆身邊蹦來蹦去,可是這次,當特蕾莎拿起皮帶和項圈時,它久久地看著他倆,一動不動。他們站在它面前,竭力顯示出快樂的樣子(因為它,也為了它),想給它感染一些愉快的情緒。過了一會兒,彷彿它對主人起了憐憫之心,於是用三隻腳瘸著走過去,讓他們給它戴上了項圈。

「特蕾莎,」托馬斯說,「我知道你不喜歡照相機。不過今天,你還是帶上它吧!」

特蕾莎聽從了。她打開壁櫥,去找那架被扔在一個角落裡早被遺忘的照相機。托馬斯接著說:「將來某一天,我們會為擁有這些照片而感到欣慰的。卡列寧,曾經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為什麼說曾經?」特蕾莎說,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機就在她面前,在壁櫥的最裡邊,可她沒有伸手去拿。「我不帶了。我不願相信卡列寧會不在。你竟然現在就說它是曾經!」

「別怨我!」托馬斯說。

「我沒怨你,」特蕾莎輕聲回答,「其實我也一樣,不知有多少次我無意中發覺自己把它當過去的事在回憶。為此我不知責備了自己多少次!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不想帶照相機。」

他們走著,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不說話,這是不把卡列寧當作過去來懷念的惟一方式。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始終寸步不離。他們在盼著卡列寧微笑的那一刻。然而它沒有笑,只是往前走著,而且是用三隻腳。

「它是為了我們才出來走的,」特蕾莎說,「其實它並不想出門。它出來完全只是為了讓我們開心。」

特蕾莎說得很傷心,可他們也許沒有意識到,他們依然那麼幸福。他們幸福,並不是全然沒有憂傷,而是因為憂傷的緣故。他倆牽著手,眼前浮現出同一幅畫面:體現著他們十年生活的卡列寧正瘸著腿走在路上。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令他們大為失望的是,卡列寧突然停下步子,轉過身。得回家了。

大概就是這天,要不就是第二天,特蕾莎無意中闖進托馬斯的房間,發現托馬斯正在看一封信。托馬斯聽見開門聲,趕緊把信插入一堆紙中。特蕾莎已經看到了這一幕。她走出房間時,見托馬斯又將信塞進了口袋。可是他忘了信封。當屋裡只有特蕾莎一人時,她便仔細地看起信封來。地址的筆跡很陌生,字寫得很端正,像出自女人的手。

過了一會兒,他們見面時,特蕾莎若無其事地問托馬斯有沒有信。

「沒有,」托馬斯答道。特蕾莎頓時感到一陣絕望,甚至是殘酷的絕望,因為她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不,她不相信託馬斯會在這裡偷偷地與別的女人幽會。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他的空閑時間是怎麼過的,她一清二楚。不過,也許在布拉格,有一個讓他念念不忘、讓他痴迷的女人,即使這個女人不能再在他的頭髮里留下下體的味道。特蕾莎不相信託馬斯會為了這個女人而離開自己,可她感到,最近這兩年在鄉下度過的幸福時光同過去一樣,因為謊言而變得毫無價值。

一個由來已久的念頭又回到她的腦海里:她的歸宿,不是托馬斯,而是卡列寧。卡列寧要是不在了,誰來給他們的生活之鐘上發條呢?

特蕾莎想像著未來,一個沒有卡列寧的未來,她感到自己無依無靠。

卡列寧躺在一個角落裡,呻吟著。特蕾莎走到園子里。她仔細察看了兩棵蘋果樹中間一塊草地,心想將來就把卡列寧埋在這塊草地里。她用鞋後跟踩著泥土,在草地上踩出了長方的一塊。這裡將是卡列寧之墓的位置。

「你在幹嗎?」托馬斯問道,他無意中撞見了她,如在幾個鐘頭前特蕾莎無意中撞見他在看信。

她沒應聲。托馬斯見她的雙手在顫抖,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這樣的事了。他抓住她的手,特蕾莎掙脫了。

「這是卡列寧的墓地?」

她仍舊不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托馬斯。托馬斯終於發作了:「你自己責怪我把它當作過去去想它,可你呢,你在幹什麼?你都想把它埋進土裡了!」

她轉過身,背沖著托馬斯,進了家。

托馬斯走進她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

特蕾莎打開門,說:「你不要盡想著自己,至少這會兒該想想卡列寧。它睡著了,可你把它吵醒了。它馬上又要疼得叫喚起來了。」

特蕾莎知道自己缺理(狗並沒有睡著),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行為就像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非要傷害別人,而且善於找岔子。

托馬斯踮著腳尖走進卡列寧正躺著的屋子,可是特蕾莎不願讓托馬斯單獨和它在一起,便也走了進去。他們站在兩旁,俯身看著卡列寧。動作的一致並不意味著雙方的和解。恰恰相反,他們各自一方。特蕾莎和她的狗為一方,托馬斯也是和他的狗為一方。

我真怕他們就這樣互不理睬,各自一方,僵持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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