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輕與重 12

瑞士那位院長的好意托馬斯毫不猶豫地回絕了,這完全是因為特蕾莎的緣故。他覺得她是不想走的。況且,佔領的最初七個日子,她是在一種興奮的狀態中度過的,簡直像是某種幸福。她常在街上轉,手裡拿著照相機,還給外國記者髮膠卷,那些記者爭著要。一天,她膽子實在也太大了,竟然貼近一個軍官,拍下了他用手槍對準遊行人群的鏡頭,她因此而被捕,在俄軍司令部關了一夜。他們甚至威脅要槍斃她。可剛一放出來,她又跑到街上去拍照。

佔領的第十天,她問托馬斯:「你到底為什麼不想去瑞士呢?」對這一問,托馬斯當然也就不感到驚奇了。

「那我為什麼非要去呢?」

「在這裡,他們可是要跟你算賬的。」

「他們跟誰沒賬算?」托馬斯做出一個聽天由命的動作,反駁道,「告訴我,你能在國外生活嗎?」

「為什麼不能?」

「瞧你已準備為自己的國家奉獻自己生命的樣子,我在納悶,你現在怎麼能離得開呢?」

「打從杜布切克 回來後,一切全變了。」特蕾莎說。

事實確實如此:興奮的日子只持續了佔領後的頭七天。捷克的國家政要被俄國軍隊像罪犯一樣一個個帶走,誰也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大家都為他們的性命擔憂,對俄國人的仇恨像酒精一樣,讓人昏了頭腦。那簡直是仇恨的狂歡節。波希米亞的各城鎮貼滿了成千上萬的大字報,有諷刺的,有挖苦的,還有詩歌和漫畫,矛頭直指勃列日涅夫和他的軍隊,嘲笑他們像是一群沒有文化的馬戲團小丑。但是天下沒有永遠不散的節日。就在這些日子裡,俄國人強迫那幫被劫持的捷克政要妥協,在莫斯科簽了協議。杜布切克帶著這份妥協的協議,回到布拉格,並在電台發表了講話。六天的監禁竟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樣,連話都講不出來,結結巴巴,不停地喘氣,連一個句子都講不完整,一停就差不多有半分鐘。

這一妥協,倒是使國家免遭厄運,沒有造成大批的人被槍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這種命運,誰不怕呢。但是有一件事很快再也清楚不過:波希米亞不得不在征服者面前下跪。這個國家將永遠像亞歷山大·杜布切克那樣,結結巴巴,忍氣吞聲,仰人鼻息。狂歡節結束了。屈辱從此成了家常便飯。

特蕾莎對托馬斯細述這一切,他也知道這是事實,但是在這一事實背後,還隱藏著另外的理由,讓特蕾莎想離開布拉格的更主要理由:她在這裡過得一直很痛苦。

她在布拉格街上冒著生命危險拍攝俄國士兵的鏡頭,這是她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裡,她夢中的電視連續劇終於斷了,夜裡得到了安寧。俄國人用他們的坦克給她帶來了安詳。可現在,狂歡節結束了,她又開始害怕夜晚的到來,她想逃離那些夜晚。她發現,讓她充滿力量和快樂的環境是存在的,她渴望到國外去,希望找到類似的環境。

「薩比娜已移居瑞士,你一點也不介意嗎?」托馬斯問。

「日內瓦不是蘇黎世,」特蕾莎回答說,「她在那裡肯定不會像在布拉格那樣讓我在意。」

誰要是想要離開自己生活的地方,那他準是不快活。特蕾莎渴望移居國外,托馬斯像被告接受判決一樣接受了特蕾莎的這一願望。他是身不由己,就這樣沒過多久,他便帶著特蕾莎和卡列寧來到了瑞士最大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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