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片警劉寶鐵變得乾淨了,皮鞋擦得閃閃發亮,襯衣的領子很白。最主要的是,他把煙戒掉了,手指光溜溜的沒有一點兒黃斑,而且牙齒顯得十分潔凈。

李慧泉只好自己抽煙,等著人家問話。

這是在居委會辦公室裡間屋的辦公桌旁。他隔不久就要來這裡向片警彙報思想。這是第六次了,劉寶鐵對他一直不錯。前幾次來不是你遞我一支煙就是我遞你一支煙,倆人邊抽邊聊,抽完一文煙談話也就結束了。現在,片警嘴裡含著一顆糖,不住用它"嘩啷嘩啷"地磨牙,樣子顯得挺認真。

"抽一支吧?""不抽。""何必呢?""堅決不抽!"李慧泉見過片警的對象。大高個兒,苦臉,不愛笑。一個使人不易接近的女人。他是在昭通寺電影院看到她和片警的。當時她好像在為什麼事情發脾氣,臉沖著休息廳的牆。穿便衣的片警拿著兩瓶汽水獃獃地站在她的身後。他沒有驚動他們。事後他找機會告訴劉寶鐵:"個兒真高!"片警笑得很座尬。

劉寶鐵喜歡那個長得不好看的女人。否則他就用不著戒煙了。她把他逼得多慘。李慧泉同情地看著他。

片警又剝了一顆糖,熟練地丟進嘴裡。"最近沒有遇到什麼事嗎?""……沒有什麼事,都正常,"李慧泉想起了崔永利的事,但他決定不說出來。事情本來對誰也沒多大壞外,說出來.就對誰也沒有好外了。

"沒有新認識什麼人吧?""沒有,跟新疆駐京辦事處的人聯繫過代銷皮夾克的事,沒有談成,人名我都記了……是他們主動找我的。"

"最近你留心點兒。""怎麼了?""案子特別多,小心沾上。""我天天擺攤,哪兒也不去。

我出不了事,我出事也不出在你的管片……"

"你倒挺會說。"片警苦惱地嚼著糖果。

"你小子賺了多少錢了?""我也不知道。"

"說說怕什麼?我又不沒收你的!"

"我知道也不能告訴你,我誰都不告訴。你別生氣……""我有什麼可生氣的?我們一天到晚吃苦受累,工資和獎金加起來還沒你們賺的零頭兒多,我們能有氣么?沒氣!""錢沒用,有吃的就行。"

"說得便宜!""咱倆換換?""……能換我早換了。""整天站在街上看人,上吊的心都有,不知道干到哪天是個頭兒!……你的工作沒什麼意思,我乾的事兒更沒意思,不信你乾乾試試。"

"沒意思是因為你老是一個人過日子。讓羅大媽給說個對象吧?找個女人管你就省得我操心了。"

兩個人哧哧地笑起來。慧泉臉有點兒紅。他離開居委會,對年輕的警察充滿好感。他總是忘不了片警端著兩個汽水瓶那種委屈軟弱善良的樣子。他覺得這人也很不幸。跟那種總是苦著臉的女人過一輩子並且愛她,這事想起來叫人寒心。

苦惱無處不在,誰也擺脫不了它。它多得猶如街上的自行車,阻礙交通,四處亂竄。苦惱是一種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是人自找的。每個人身上都有它的影子。它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上午,李慧泉剛把攤架支穩,多日不見的馬義甫便突然出現在三輪車後面,好像從便道底下冒出來似的。他嘻嘻地謙卑地笑著,幫助李慧泉把罩布蒙在攤架上。他極了,眉毛上的黑痣好像大了一些,一對虎牙也顯得更尖,膚色是綠的,兩隻眼睛下面綠得發青。他像是剛剛生了一場大病。他嘴裡吐出的卻全是好消息。吉普車公司的美國老闆給全體職工長了一級工資;哥哥單位給了房子,哥嫂侄子搬走了,他在家中有了單獨的卧室;他和女朋友已經和好如初;最主要的是,他將在十月一日前後結婚,丈母娘和母親都在幫他忙活。

馬義甫語氣輕鬆,但眼神黯淡。他接過李慧泉給的煙,蹲在三輪車旁抽起來。

李慧泉猜到他要幹什麼了。身上帶的錢不多,存摺在家裡的褥子底下。他打開錢箱數起零錢來。

馬義甫頓時很不自在。

"離結婚還有幾個月,整天置辦東西,我他媽累得跟三孫子似的……"

"你願意。"

"她看上了一台夏普收錄機……""是你看上了吧?""操!你真逗……夏普機子太貴,我怎麼也湊不齊了。她怕原裝機以後不好買,要不是她……""你再拿她說事就滾蛋!你到底缺多少?"

"三百,多點兒也行。"

"你替我看會兒攤子。"

李慧泉回家取存摺、到朝外大街的銀行提了四百塊錢。馬義甫接錢的時候顯得驚慌失措,他可能沒把事情想得這麼容易。

"我很快就還你,我下個月湊齊了下個月就還你!瞧我這德行,動不動張嘴跟人借錢,我什麼時候跟人借過錢?我完了……"

他幫助李慧泉把衣服架子擺齊,把價目牌上的別針弄端正,又把貨攤周圍的爛紙、碎石頭撿起來扔進路邊的果皮箱。只要能讓李慧泉滿意,他恨不得能翻兩個跟頭。他顯然在別人那裡遭到了拒絕。沒人肯借錢給他。李慧泉是唯一的慷慨者。

這都是女人造成的。李慧泉對朋友抱著同情的態度。刷子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很可憐。

"不用還,我不缺這點兒錢。你該買的買,不該買的別瞎張羅。"

"我肯定還你,不還你我還算朋友么?李大棒子,哥們兒徹底服你了,你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他媽要不把腦袋掖腰袋裡為你玩兒命,算我是丫頭養的!"

馬義甫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他揣錢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他走的時候像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便道上打橫。他腦子裡一定想著別的事情,一件無法擺脫的事情。

莫非那個胖姑娘威脅他了么?不這樣,就不那樣!既然那樣了,必須這樣,不這樣,不那樣,你到底想怎麼樣!等等……她們是樂於這麼乾的。

馬義甫給逼得分明是走投無路了。女人是魔鬼。他讓她給迷住了。而她,李慧泉記得清楚,長得並不漂亮。又胖又矜持,走到街上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趙雅秋呢?她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相處的時間加起來頂多幾個小時,可他總有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當她手拿麥克風把臉從咖啡館的牆壁前慢慢轉過來的時候,他一下子就體驗了那種親密的關係。時間地點都不存在,但他確曾吻過那片柔軟發亮令人心動的唇毛。他記得他干過這事。在不認識趙雅秋以前,他已經利用夢境和想像跟她建立了牢固的聯繫。他渴望的正是這樣一位姑娘。但是,這算什麼理由呢?

也許歌聲起了作用,使他沉浸在學生時代或更早的歲月,使他誤把唱歌的人當作陪伴過他熱愛過他又迫不得已離開了他的女孩兒。歌迷里有這樣的蠢貨,但他不是。

他只不過是喜歡她。他只不過多看了她幾眼,就像他注視街上漂亮的女人一樣,就像別的男人被漂亮女人把目光吸引過去一樣。被女人吸引的人不是他一個。有人因此而強姦或通姦,就像他的朋友方叉子乾的那樣;有人因此找到了老婆;有人因此而苦惱;有人因此養成了在街上東張西望的習慣,見到端正的異性面孔眼睛便閃閃發亮。他跟這些人沒有多少相同之處。唯一的共同點也許只在於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看著她的時候,胸膛和腹部裡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塊地方,彷彿什麼東西消失了或丟掉了。這是希望和絕望猛烈相撞之後的那種同歸於盡的微妙感覺。六、七歲的時候,每天早晨起床都有這種感覺,一把菜刀"噹噹"地在耳邊響,彷彿不停地剁著自己的脖子,菜刀有時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鋸條代替了。那時他就想永遠不起床。現在,當他看著趙雅秋時,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不跟任何人交談,甚至也不自言自語。他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張畫了圖案的紙,又像一塊雕了輪廓的木頭。

他像喝滾燙的開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貴的法國白蘭地。酒杯像茶盅那麼大。一杯等於兩斤豬肉或一斤醬牛肉。

他現在只要白蘭地。

趙雅秋還是無憂無慮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館門口的小夥子一天比一天少,情緒漸漸平靜了。陪同趙雅秋的是一個長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凈凈的小夥子。他帶了一把吉它,有時為趙雅秋伴奏,有時站起來為她伴唱。他大部分時間都坐著,休息的時候,他和她一塊兒喝免費的飲料,小聲交談。他是她的新保鏢,主要任務是送她回家。

"不麻煩你了。這是我在培訓班的同學,以後他送我回家……"她第一次是這麼告訴他的。

"你來啦?"以後她就用這句固定的話跟他打招呼了。他的回答也很簡單,有時候只是點點頭,好像愛搭不理似的。

咖啡館的生意很好。區飲食公司發的獎狀掛在營業廳顯眼的地方。承包人韓經理有事沒事地總拿塊干抹布擦那個鏡框子。

趙雅秋延長了合固,報酬似乎也提高了。她的歌聲每天晚上都在煙霧騰騰的咖啡館裡回蕩。她曾提出在營業廳里禁止吸煙,經理猶豫再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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