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沙家店南邊是一大片正在施工的高層住宅區。吊車的綠色和桔黃色的鐵臂割裂了灰色的天空,已經竣工或將要竣工的樓房像一堆堆陳舊的零散的積木。空氣污濁,似乎到處有水泥和石灰的顆粒在飄蕩。古代磚塔在土路北側,高度和旁邊的柳樹差不多。辣椒地面積不大,植株蒙著厚厚的塵土,顯得很脹。空氣里有大便的味道。

李慧泉找到了崔永利租的院子。三間北房,院子里有廚房、廁所、自來水。房東住在另一處舊院子里,這兒很安靜。

一個外地口音的姑娘給李慧泉開了院門,崔水利穿著拖鞋站在前廊上。前廓里擺著兩輛摩托車和幾十大小不一的包裝箱。

"說來就來了。"

崔永利沒精打彩的,把他讓進屋去。那位穿粉色襯衣的外地姑娘進了東邊掛著窗帘的屋子。西邊這兩間屋子自成一體,中間有帶門的隔斷,外邊是客廳,裡邊可一是卧室,傢具一般,東西擺放零亂,靠牆放著十幾十紙包裝箱,箱上印著"玩具車"字樣,裂縫處卻露出了酒瓶子和商標圖案。

寫字檯上扔著七、八條高級香煙,拆得零零散散的。崔永利胡亂打開一盒遞給他。李慧泉點煙時,在茶几上看到一冊打開的外國畫報,顏色很鮮艷。黃的粉的白的,像幾何圖。紙面上有一層透明的油光。

有人端茶進來,是另外一位姑娘,很土氣也很清秀。崔永利沖她笑笑。

"準備好了么?""差不多了。"南方口音,笑得十分輕鬆。李慧泉有些緊張,摸摸口袋。

"錢我帶來了。""多少?""七百。""可以。有五百就夠了。先小不溜兒的來一點兒,幹得順手再下大本錢不遲,我不能逼著你干……""到底什麼貨?""衣服。"李慧泉把茶杯放好。

畫報動了一下,幾何圖形變了模樣。原來是一個穿著三角褲的白種女人的屁股。褲衩鑲著花邊,褲衩中間開了口子,也鑲著花邊。

不知這照燈是怎麼照的。崔永利趴在寫字檯上籤了一張單子,收據。品名是"各類套裝內衣",款額是"伍佰壹拾叄元捌角整",還杜撰了一個零頭。

崔永利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交稅的時候應付一下,以防萬一。"

"這收據是外地的?"

"哪兒的不都一樣!反正你是代銷,怕什麼?"

不怕什麼。他當然不怕什麼。李慧泉拿起收據看看,作出見過世面的樣子,表情十分淡漠。

圖章標的是:福建省永豐縣永豐鎮華僑時裝社。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地名和單位。李慧泉把收據疊好。這本收據是不是崔永利偷的?或者,他私刻了圖章?他是不是騙子?

李慧泉大大方方地掏出錢來。

兩位外地站娘把五個大尼龍袋扔上了門外的三輪車。崔永利沒讓他看貨,他也沒提。他不想顯得小里小氣的。

"一袋一百,我虧不了你。"

"你信得過我比什麼都強。"

李慧泉看見崔永利愣了一下。崔永利摸摸尼龍袋,像摸一個人。

"說實話,我要信不過你我就不找你了。我會看人。我聽說你李大棒子嘴嚴講義氣,我也看準了……

咱倆賺多賺少誰也別計較,我就圖你對朋友的信義,有危有難的你多給包著。"

"你放心。我這人不在乎錢。"

"這倆女的是我雇的,跟我一年多了,做飯、看門、取貨……

說老實話,人倒不臟,也聽使喚……"

"不該我知道的我不打聽,你也別跟我說。我信得過你。"

李慧泉騎上了三輪車,崔永利嘟嚷了一句,尷尬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常在這兒住,我的家在別的地方……"

"我知道。"

"我過兩天去哈爾濱,你要高麗參不要?那邊沒別的好玩藝兒。"

"我不要。"

"咱們咖啡館見,我回來就上那兒去。"

"我天天去。"

"李慧泉……貨賣穩點兒……"

"虧不了。"

不可能再有別的話說。李慧泉的臉上沒有笑容,崔永利也板著面孔。事情辦得很痛快,但心裡彆扭,有點兒和不來。誰也看不透誰,誰都提防誰。這樣的朋友交著費勁。崔永利皺著眉頭在院門口站了一會兒。李慧泉繞過辣椒地,把車騎上了通往公路的土道。

李慧泉幾次想停下來看貨,都忍住了。回到神路街,他把五個尼龍袋扔到床上,揪開拉鎖,一點兒一點兒向外掏。睡衣、夾克衫、胸罩、三角褲、圍巾、西裝背心、背帶褲、足球襪、女式帆布挎包,還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尼龍袋像百寶囊,吐出一件又一件意料不到的東西。它們式樣新穎,但沒有幾件是新的,全部散發出潮濕的塵土氣味兒和衛生球的氣味。他從一條呢子褲的口袋裡摸出一枚硬幣,一面是鷹,一面是人頭。所有的商標都是外文的,只有三角褲內襯的小布條上印著中國字"康佳",不知是香港或台灣的產品,還是內地的冒牌貨。一條夾克衫的袖子上有血跡,揉成一團的幾條圍巾中包著長長短短的幾根頭髮,燕尾股的鈕和顏色不一樣。足球襪上有汗跡,洗過但顯然沒洗乾淨。

李慧泉覺得屋子裡是臭烘烘的味道。

這是進口的舊貨。稱不上舊貨,很可能是從垃圾堆中收攏的破爛。來不及分類就打包走私進來了,這倒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三角褲的絲織物呈半透明狀,抓在手裡不及手絹大。定價二塊五也能賣出去吧?

桌子上扔著一袋糖和一包"大重九"香煙。那是昨天晚上羅大媽送來的喜煙和喜糖。他一直沒動它們。羅小芬在幹什麼呢?

他過去的同學現在都幹什麼呢?服刑的方叉子在幹什麼呢?世界上有誰跟他一樣,對著一堆洋垃圾而又小心翼翼地計算它們的價錢?那個在畫報上穿著開了口子的短褲的外國姑娘此刻呆在什麼地方?她都幹了什麼?她在想什麼?

李慧泉被五花八門的紡織品包圍在床上,顯得六神無主。他一邊吸煙一邊閉目沉思,像一尊表情沉重的菩薩。想法亂七八糟,嚴肅的不嚴肅的念頭交織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更傾向於哪種狀態。

他絕對不是有意的,他竟然試圖把畫報上的外國女人和趙雅秋聯繫起來。這種猥褻的念頭令他痛苦,他深信崔永利在輪流跟兩個南方姑娘睡覺。他不能肯定心裡那種酸溜溜的感覺是不是嫉妒。

他羨慕這個長著絡腮鬍子的男人么?或者,瞧不起他?

他把衣物裝進尼龍袋,動作小心,竭力避免弄出新的折皺。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決定以後不再和崔永利聯繫任何新的買賣,他不想為了金錢冒險。他的錢夠花了。讓崔永利跟別人去玩捉迷藏吧!這些貨只能在黃昏以後出手,要避開市場管理人員的注意。價錢不能定得太低,那樣更容易使人疑心。總之,他要迅速把這些垃圾清理乾淨。他對將要上當的購物者沒有憐憫。趕時髦的傢伙們應當受到懲罰,讓他們穿戴著破爛貨去招搖過市吧!這些東西正是為他們準備的。

晚上,李慧泉到咖啡館去喝酒。他相中了一種日本產的葡萄酒,顏色是綠的,喝著很稠,後勁搶得時間也長。

趙雅秋沒有來。自從那天送她回家之後一直沒見到她。莫非真聽了他的勸告,不來了么?他-直不敢打聽,怕有人疑心他不懷好意,他生怕有經驗的人從他驗上看出什麼來。能看出什麼,他也不知道。

一個縮頭縮腦的高中生笨拙地端著一杯咖啡,膽怯地攔住一位女服務員。

"師博,趙雅秋今天晚上來么?""不來。""五.一都過了,怎麼還不來?""文化宮的演出過了五四青年節才散呢,你五號來看看吧!"小夥子點點頭,吸溜吸溜地喝完咖啡,放下杯子就走了。他的校徽是呼家樓中學的,穿戴樸素,不像是貪玩瞎混的學生。一個業餘歌星的崇拜者?他要知道趙雅秋今天仍舊不露面,他還會買那杯裝門面的咖啡么?二塊五一杯,相當於交響音樂會的門票錢了。

李慧泉離開咖啡館,騎著自行車進了馬路對面的樓群。他迷了路,一直沒有找到那座樓房,他記得她住的那座樓前有一塊草坪,但所有的樓房前面幾乎都有草坪。那座樓的樓梯扶手是水泥的,他找了半天,看到的全是木頭扶手。那座樓跟她一塊兒躲起來了。

那張柔嫩的女孩兒的面孔已經模糊。他的想像破壞了真實感。他相信只要看到那座樓和那個破敗的單元門,他一定可以記起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但是,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五月的夜空月光暗淡,草坪是黑色的.樹也是黑色的,找不到那座門洞。四周樓房的窗口裡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最響亮最持久的是一個嬰兒的啼哭。是嚇壞了還是餓壞了?他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那天夜裡,他被身體的衝動驚醒。身上有汗,褲衩濕漉漉的。

他伸手摸了摸,腹部左側很粘。夢的內容依稀記得,但夢中人他根本不認識。夢和現實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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