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從順義縣柳樹屯服裝廠搞到二百條西式短褲,賣得很俏。這個村辦小廠的廠長是薛教導員的遠房表弟。薛教導員在給表弟的信中稱李慧泉為"我的一個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傷了慧泉的自尊心,這信是夾在給慧泉的信里寄來的,由慧泉帶到了柳樹屯,表弟對錶哥的朋友很客氣,一下批了二百條短褲。李慧泉起初有些瞧不上這些東西,拿到東大橋才知道撞對了路子。咔嘰布短褲檔瘦兜多,式樣不分男女、顏色是深灰和淺灰。

他做夢也想不到、喜歡它們的竟是那些十八、九歲的姑娘。他把軟綿綿的短灣賣給她們,客給她們,內心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愉快。打扮這些人,或許也算得上一項使命。可最吃緊的還是賺錢,十二元六角,他給短褲開的價使少女們略皺青眉。他可能正是為此而愉快的。一個姑娘猶豫了半天,總算買了。慧泉不知出於何種動機,故意多找給她一塊錢。她既不苗條,也不漂亮。她不等他陶醉,急匆勿地瞥他一眼,擠出了人群。他的愉快變了味道,但他並不傷心。

"回來!"

他喊了一句,臉朝著另一個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給嚇了個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只想逗逗她,她為貪了區區一元錢而欣喜和慌張,她倉皇得像個小偷!他由此想到,所有面對他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們每一位都令人作嘔!她們買著。他賣著,她們擦了粉兒,塗了紅與藍的臉蛋上是經過精心修飾的骯髒。她們讓羽絨褲、健美褲包著的骯髒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褲的裝扮。她們小里小氣地顫微微地數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幾個小錢,指甲蓋紫艷艷尤如魔鬼。只要有人帶頭,她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不論是穿三角褲衩上街,還是翻披著羊皮壓馬路。關鍵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這類人來養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話。他也不妨坑坑他們。人跟人本來就用不著吉氣。

第二次柳樹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導員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聽說或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批給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褲十五條,賺條煙該倒是夠的,他走時客客氣氣撂下一句話:

以後不來麻煩您了……"

"有空兒來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氣,客氣里含著拒入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沒有薛教導員的面子。這人根本不會理他。上次那二百條已經做夠了人情,他再來純粹是不識時務。

李慧泉沒想到這條路這麼快就斷了。但他並不灰心。他已經適應了東大橋那一帶的氣氛。他站在冷風裡面對無數陌生人,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只要靜下心來,這裡不乏樂趣。他喜歡看人,喜歡揣摩人們的心情。天冷的時候,憂鬱的面孔比決活的面孔多,聽不到什麼笑聲。天暖的時候,快活的面孔稍多一些,聽到的說笑聲都有一種大驚小怪的味道。不論冷暖,面無表情的人總是佔壓倒多數。他們或從東到西,或從北往南,不快不得地從他的小攤前走過,根本不注意他。到攤子上擺弄商品和問價的人,大抵都有一張善良的或天真的面孔,表情略微有些愚蠢。偶爾也有賊似的人物,拿住商品反過來調過去地看,目光比福爾摩斯要神秘。他喜歡觀察這些形形色色的表演。

他有一個未成形的評價。表情幼稚乃至遲鈍的人從來不買他的貨,那些精明如偵探的傢伙卻往往在最後關頭掏出錢來。他們買的東西說不定背後的百貨商店裡就有,價錢沒準兒還便官。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道理到哪兒都說得通。人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那些誤以為買了便宜貨的倒霉蛋一定是受了某種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走運,有人不走運;有人長得像冬瓜,有人長得像花;有人坐在小卧車裡打吨,有人在商店後邊的垃圾箱里撿紙。人跟人不一樣、沒法兒比。比也沒用,人作不了自己的主。不論喜歡不喜歡,他得在"025"這個攤位上呆著。因為他得吃飯。他得活:身後馬路上汽車來來往往;天上有白色的飛機緩緩飛過,一對年輕夫婦在便道上吵架,一輛拉水果的三輪翻了車,綠地的柵欄里有個外地人背對行人撒尿,大概實在憋不住了……這一切都跟他沒關係,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擋這一切在他眼前產生。只要不是扔下一枚炸彈或哪個人看中了他的貨,什麼半他都不在乎,他四乎,他四處張型的目光是輕鬆的。世界在東大快展示了一種簡單的圖像,只要別死心眼兒,世界永不深奧。下水道里爬出了一隻土鱉,它在車輪間無意識無目的地穿行,竟然爬過馬路,翻上了對面的便道。李慧泉一直注視著它。如果它東張西望恐怕早就完蛋了。此外,使它不至於被碾死的命運的力量,一定是無處不在的!他可以保護一個土鱉,就不能保護一個人么?李慧漿渴望自己主意興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從人堆里一眼看出誰會買他的貨來,這事一定非常令人愉快。就像這事反過來會令人沮喪一樣,他最惱火的是顧客在掏錢之際突然扔下貨走掉。他永遠也鬧不清他們決定不頭的念頭是從哪兒來的,因此總是措手不及。他甚至懷疑有人跟他搞鬼。他設法使自己冷漠地看待這種情況。而一旦再次發生,狂躁便按捺不住。他已經知道,這是小販的通病,但他按捺不住。他不像別人那樣罵罵咧咧,也不要賴讓顧客非買不可,他只是抱起胳膊,像個地地道道的流氓那樣兇狠輕蔑地看著攤前來往的每一個人。年輕力壯的人無意間碰上他的目光都故作輕鬆地低下頭去,別人更不用說了。一些小丫頭走出幾十米才敢回頭看他。他從中得到片刻的滿足,隨後便鬆弛下來。一種乞求的神色淡淡地浮到臉上,叫人看了覺著可憐。他像是雇來的。

他的臉和那些南方木匠及南方裁縫的階沒有多大區別,和那些彈棉花、賣涼席的南方人也沒有多大區別,顴骨高而亮,嘴唇厚且黑,他看上去確實像個南方來的鄉巴佬,只有少數攤商知道他是遠近聞名的李大棒子,讓他打破腦袋的人在朝陽區哪兒都能找到,他們不招他不惹他,也不巴結他,躲遠遠地自己賣自己的東西,誰也礙不著淮,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李慧泉在人流里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眼看那人沿著一溜小攤朝這邊走過來,他就是想不出人家的名字。他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那人在三輪跟前停下,拿起一雙已經摸髒的白底藍道的旅遊鞋。

"是深圳出的么?""有商標,你自己看。"那人沒看商標,而是看著李慧泉,愣住了。他的右眉毛上有一顆咖啡豆大的痦子,虎牙的尖兒在緊閉的嘴唇上撐開一道縫兒。李慧泉終於記起他揍過這顆腦袋。

"你是……大棒子吧?""你是……""我是刷子!姓馬,馬義甫!我家住金台西里,咱們那次……我看著像你!怎麼樣,哥們兒?"想起來了。上高中慢班的時候,他跟幾個同學曠課到紅領巾公園滑冰,因這租冰鞋排隊的事跟紅廟中學的人吵了起來。雙方在六里屯一個建築工地的料場約了架。那邊挑頭的是馬義甫。二十幾個人一場混戰下來花了好幾個腦袋,還有兩個骨折的。具體印象已經模糊,只記得馬義甫找人說和,還請他和別外幾個人在齊魯餐廳吃過一頓飯。以後馬義甫他們跟酒仙橋的人打架,請過他,他去了,可是沒打起來。那時候,他已經小有名聲。

馬義甫比過去胖了。李慧泉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但他受不了馬義甫那股親熱勁兒,至少五年沒見了,突然蹦出來是不是有求於他?他科持地看著對方。

"你混得怎麼樣?"他問。"湊合吧!吉普車公司,中美合資的。老闆是大鼻子……""比我強。我剛出來時間不長……我進去三年,你知道么?""知道,方廣德捅的那個人我認識.是呼家樓中學的,我妹妹是呼家樓中學的,我汁嫌跟他妹妹是同學,他們家就住白家莊……小子沒幾個月傷就好了,對了!他去年去伊拉克了,他爸是中建公司的科長,聽說路子挺野!操他媽,你跟方廣德夠倒霉的……"

馬義甫說話又快又多,顯得特別熱心也特別絮叨。這跟過去沒有區別。那時李慧泉很討厭這張嘴,現在卻想多聽聽它能告訴他些什麼。他活得的確有點兒閉塞。

"這幾年你犯過事沒有?"

"進去兩次,加起來不到一個月。我算明白了,能別玩兒懸的就別玩兒懸的,栽進去不合算……

你說是不是?"

"難說。"

"你買賣混得下去么?服裝前年挺吃香的,這兩年不行了。"

"領不到別的執照。"

"也是……你進的貨夠土的,能賣出去么?這鞋式樣還行,真是深圳出的?"

馬義甫手裡還拿著那雙鞋。

"哪兒啊,保定來的貨,誰知道商標是怎麼回事,貼個外國牌子也照樣賣,有人看得上就行!"

"就是。"

"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別價……"

李慧泉問了鞋號,從箱子里挑了雙乾淨的,用紙包好。馬義甫一邊阻攔一邊掏錢,錢沒掏出來,鞋可是接過去了。

"下次把錢給你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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