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永遠虹路 最終章 紫陽花忌 榆野世露、佳乃 後篇

1

事情發生在我二十五歲的冬至那一天。

我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逃避似地翻個身,遙想著假期。

今天是第二學期的結業典禮,只要度過今天,輕鬆愉快的寒假就在等著身為美術教師的我。莉瑚說想去學滑雪板,已經用冬季獎金買了整套裝備,而我也有許多想做的事。不過,今天得先去上班。希望昨晚開始下的雪沒積得太深:

現在幾點?我該起床了嗎?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望向時鐘,發現早已過了預定的起床時間。

我忘記調鬧鐘嗎?我檢查按鈕,發現鬧鐘一如平時,是在開啟狀態;而且秒針仍在移動,所以不是沒電。為什麼鬧鐘沒響……一思及此,我的背脊猛然凍結。

世界是無聲的。

殘存的左耳聽覺死了。

昨晚明明還和平時一樣,為什麼突然……

暈眩隨著混亂侵襲我,我的眼前變得一片空白。

世界竟會如此輕易改變,末日居然如此輕易到來。

我不能打電話給學校,只好用簡訊拜託同事代我向校方轉達我身體不適,必須請假。

我必須儘快去醫院接受檢查,希望醫生告訴我「只是突發性的身體不適」,給我樂觀的希望。雖然這麼想,我的身體卻無法動彈。

雖然我的醫學知識極為淺薄,卻有一股近乎確信的預感:無論怎麼治療,這隻左耳都不會復原了。

打從二十歲剛過,我便感覺到左耳的聽力緩緩下降。或許還不到有所覺悟的地步,但我早已料到這一天可能會到來。

我用冰冷的指尖觸摸左耳。

此時想起的,是比較漂亮的那個妹妹。

『我終於組了一個有機會出道的樂團。』

『現場演唱的反應不錯,我們要和其他樂團一起去各大都市進行巡迴演唱。』

『今天頭一次有業界人士遞名片給我們,好像對我們的歌有興趣。』

『我們馬上就要和經紀公司簽約。』

舞原七虹會定期用簡訊向我報告她正在進行的音樂活動之現況。這麼說或許太過誇張,但有些夜裡,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為了聽七虹唱歌而生。

我一心期盼七虹能在音樂界闖出一番名堂,就像期盼自己的夢想成真一樣。我比任何人都替她加油,希望她步步邁向成功的階段,誰知竟在這種時候……

『對不起,我的左耳好像也聾了。』

我不想見家人,也不想見莉瑚,但是我必須儘快向七虹道歉。唯獨七虹,我不能隱瞞。在這種近似強迫觀念的念頭驅使下,不知不覺間,我傳了簡訊給她。

我抱著祈禱的心情蓋上棉被,用雙手抱住顫抖的身體,靜待時間流逝。

或許這只是暫時性的身體不適,只要睡上一覺就能復原。這種天真的期待隨著時間經過而被破壞殆盡,即使過了好幾個小時,我身上依然沒發生任何漸進式的變化。

越是進行這種膚淺的自我檢查,希望越是冷卻。

如果我的聽力沒有恢複,就必須辭去教師的工作。不,不只有這個問題而已,或許連獨居生活都……

傍晚,在唱空城計的胃袋催促下,我走向冰箱,並發現手機在閃爍,拿起來一看,七虹已傳了五封簡訊來。由於我把手機放在客廳,所以沒發現有人傳簡訊給我。

『你現在在家嗎?我馬上回新瀉。』

『你在醫院嗎?聽力恢複了沒?我在你家門前等你。』

『我很擔心你,如果看到簡訊,請你回覆。』

『世露,你沒事吧?求求你,回簡訊給我,我在你家門前等你。』

『你該不會做了傻事吧?求求你,讓我幫你。』

七虹的簡訊沒用任何錶情符號,語句十分簡潔,卻充分傳達出她的擔心和關心。

七虹收到我的簡訊之後,立刻搭乘新幹線趕回來嗎?

我連忙打開玄關大門,門前的不是七虹,而是倉牧莉瑚。莉瑚怎麼會……

我尚未解出答案,便隔著莉瑚的肩膀看見七虹。原來如此,是七虹告訴莉瑚的。

曾幾何時之間,莉瑚也受到我的影響,開始替七虹加油;以前七虹的樂團舉辦巡迴演唱會時,莉瑚還曾幫忙宣傳。在這個過程中,她們互相交換了手機號碼。

眼前,莉瑚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我,動起嘴巴,想表達她的心意,但是我聽不見。七虹輕輕拉了拉連珠炮似地說話的莉瑚手臂,並從包包中拿出記事本,遞給回過頭來的莉瑚。

無論莉瑚說的是愛的話語或是責罵之詞,我都再也聽不見。莉瑚猛省過來,皺起眉頭,接著又求助似地用手捂住我的左耳。

莉瑚接過七虹的記事本,飛快地在上頭寫下一段文字。

『你真的聽不見了?』

我無法正視莉瑚的眼睛,也無法點頭。

我不願承認,也不願相信最糟的狀況發生在自己身上,逃避似地撇開視線。

我不知道該表達什麼,莉瑚似乎也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我們只能束手無策地站在玄關前。

不久後,我在視野角落看見七虹拿出手機,不知打電話給誰。

當然,我聽不到通話內容。結束通話後,七虹從莉瑚手上拿回記事本。

『你還沒去醫院吧?我們一起去。』

她用美麗的字跡如此寫道。

我在七虹的催促下換了套衣服,坐上計程車。

化為無聲的世界裡,車窗外的風景讓我聯想到以前在大學課堂上觀看的黑白無聲電影。缺乏真實感,卻又無比殘酷的現實世界。日常生活就這麼輕易地變了色。

要七虹立志當歌手的是我。為了履行這個約定,七虹組樂團、上藝大,終於快要實現夢想,但我卻……

在醫院接受數次精密檢查之後,醫生正式宣布診斷結果,告訴我聽力不可能復原。

宣布結果前的十天里,一直在身旁支持我的莉瑚明明不是當事人,卻一再為我流下大顆淚珠。與我感受同樣痛楚的女友緩和了我的絕望。

為了不讓莉瑚繼續悲傷,我強顏歡笑。但即使是硬擠出來的笑容,仍然發揮笑容的作用,替我將世界變得光明一些。

帶我和莉瑚前往醫院之後,七虹靜靜地消失了,但她沒有回到大學所在的東京。她每天都跑到縣立圖書館,調查中途失聰者的生活注意事項,並列出可以提供幫助的相關單位名單。非但如此,她還替我聯絡縣內的中途失聰者及重聽者協會,安排援助事宜。

七虹一直在背地裡奔走,幫助對無聲世界感到困惑、只能絕望的我和莉瑚。左耳的檢查結果出爐後,我透過莉瑚收下七虹的心意,這才體認到我絕不是孤單的。

失去聽力後,我不得不辭去教職,但我並非失去一切。我有個無微不至的女友,還有和家人一樣對我伸出援手的七虹。積極幫助我的人確實存在。

耳朵聾了,永遠聆聽七虹歌聲的夢想再也無法實現。不過,七虹並未捨棄我,依然繼續當我的妹妹。

我看不見未來的風景,希望也不在手中。

不過,我還擁有絕望以外的事物。

失去左耳聽力後,過了五年。

我和一直支持著我的倉牧莉瑚結婚。

2

『榆野小姐,榆野佳乃小姐,您的外帶商品已經包裝好了。』

在店內廣播的呼喚下,我到櫃檯領取蛋糕禮盒。這是要送給哥哥的。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買圓形蛋糕,甚至想不起最後一次慶祝自己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不知不覺間,年齡增長已經不再可喜,而是種痛苦。我越想越覺得憂鬱,這個月我就滿三十歲了。

現在的生活和我小時候描繪的未來大不相同。我本來以為長大以後,自己會很快就結婚,住在漂亮的新家,和引以為傲的達令一起生兒育女。但是,現在豈止是沒結婚,我還已經兩年沒交男朋友。

再這麼下去,我會枯萎。不,會凋零。

「人生苦短,及時戀愛。」對於即將滿三十歲的女人而言,這是句笑不出來的格言。

七月十七日,下午四點前的代官山鬆餅店裡。

和我約好相見的她還不見人影。

我在窗邊的四人座佔好位置,點了杯卡布奇諾。

多虧下到今早的雨,今天很涼爽。紫陽花從敞開的窗外探出頭來。聽說土壤若是酸性,紫陽花就會開出藍色的花;若是礆性,則會開出紫紅色的花?咦?還是相反?我探出身子,用指尖彈了彈窗外的紫紅色花朵。或許女人年紀大了還沒結婚,就會變得富有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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