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永遠虹路 第五章 蒼葉暗 榆野世露 前篇

1

打從出生以來,我的右耳就聽不見。

單耳失聰的人無法立體地認知聲音——這個知識我知道,但是,我沒有雙耳都聽得見的經驗,所以無法理解分辨得出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感覺,也不知道這樣的情況有多麼可悲。

小時候,我常覺得別人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是又懶得請別人重說一次,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與他人保持距離的小孩。反正,我本來就喜歡獨處,也沒對自己以外的他人抱持多大的期待。

打從年齡只有個位數時,我就知道自己是個怪胎。

功課好,畫技過人,再加上身為左撇子的我又長得眉清目秀。或許是因為天生就具備這些足以自戀的要素,說句囂張點的話,單耳失聰反而成為一種個人特色,對我而言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障礙。

由於我太有才華,甚至還為此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父母親生的。幼稚園時,我開玩笑地向母親詢問過此事,結果母親嗤之以鼻,我才知道人生畢竟不是戲。即使如此,我的心底還是深信自己是個特別的人。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羞愧得要死。哎,我從前就是這麼一個過度自信的小孩。

我對父母的愛並不深。無論父母是誰,我就是我——我出眾的才華,正好證明這件事。何況升上小學以後,便有自己的生活圈了。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渴求愛。

其實,我只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升上小學三年級的春天,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某一天,轉捩點突然到來。

放學後,我去接上幼稚園的妹妹一起回家,卻在客廳里發現上吊的父親。目睹那一幕時,我才體認到自己不過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小孩。

為什麼父親留下我和家人自殺?為什麼我們無法幫助父親?面對胸中逐一浮現的疑問,我找不到答案,只能痛切感受到自己的無力,並不斷緬懷死去的父親。以為自己不需要愛的我,只是個因為環境太過優渥而自以為是的蠢蛋罷了。

我不過是個隨處可見的早熟小鬼。

我無法判斷,至今仍然不知原因的父親之死,是否在我的成長過程蒙上陰影,不過被留下的母親並未因此自暴自棄或崩潰,仍全心全意地愛著我和妹妹,經濟上也和「拮据」二字無緣。

對於這樣的生活,我固然心存感謝,但要問我的精神層面是否也很富足,答案絕對是否定的。十幾歲出頭的我覺得任何事都令人心煩,憎恨青春的狂躁。

我每天都畫圖畫到日落,眺望著染成黑色的天空。當時的我活著,就是為了獨自度過靜謐的夜晚。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血液在瘦削的身軀里流動。

上國中以後,我在寢室的陽台上架了個梯子,以便隨時爬上屋頂。或許我以為父親就在星空的某處吧?現在回想起來,這是種愚蠢的逃避現實行為。但是,當我透過父親遺留下來的天文望遠鏡將星光烙印眼底時,千瘡百孔的心的確漸漸地平靜下來。

我喜歡在純白的畫布上畫下夜空。唯有親手畫出矛盾的意象,才能分散自從目睹父親的死亡以來,便捉住我不放的模糊恐懼感。

剛升上國中時,某個典型的上流家庭搬到隔壁。那戶人家蓋了棟在鎮上獨樹一格的豪宅,裡頭住著一對年紀相近的姐妹,整個宅邸看來宛若處於另一個空間一般。

那個妹妹是極為平凡的女孩,但是聰慧的姐姐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麗和氣質,是這個世上少數值得認同的高貴女性。

那個姐姐名叫舞原七虹,比我小三歲,個性卻很成熟,並有種難以捉摸的感覺。曾幾何時,我開始把她當成妹妹看待。雖然我已經有個名叫佳乃的親生妹妹,但老實說,我有時甚至懷疑七虹才是我真正的妹妹。

七虹和佳乃同年,不過先和她混熟的是我。我們在經歷了某個靈魂共鳴的「事件」之後成為朋友,後來,佳乃和七虹也自然而然地結為死黨。

每天傍晚,七虹都會和妹妹一起帶黃金獵犬去散步,而她回家的時候,總會向屋頂上的我點頭致意。這種時候,我們之間總有某種言語無法形容的抽象事物交流著。幼年時因為不期然的家庭問題而損耗精神的我和七虹,或許在內心深處有著極為相似的部分。

在寂靜的夜裡,七虹是唯一能夠和我談論星星的朋友。事實上,她來找佳乃玩時,有時也會順道來看天文望遠鏡。我和七虹聊的,通常只有星座名稱這類無關緊要的話題,即使如此,對我來說,能夠理解纖細情感的七虹仍然是特別的人。

與冷卻的熱情共度的歲月一角,總是有親如妹妹的七虹為伴。我以為我的人生會這樣安穩地度過。

然而,十四歲那一年,改變人生的邂逅在等著我。

2

倉牧莉瑚是在學期中途轉來的轉學生。國二的十月,老師剛介紹完她,她便用凌厲的眼神瞪視般環顧教室;老師催促她自我介紹,她也只是低頭致意而已。

她把頭髮染成大膽的褐色,而且不知是不是有燙過,留到肩膀以下的長髮有著平緩的波浪。在眾多學生處心積慮地鑽校規漏洞表現自我特色的環境中,她的外貌可說是相當異常。

或許和七虹比較太過殘酷,不過倉牧也擁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美麗容貌。倉牧和帶有母性溫柔氛圍的七虹正好相反,有著帶刺的存在戚、過於嚴厲的銳利目光及頑固緊閉的厚唇,醞釀出一股讓人難以親近的氛圍。即使如此,她的容貌仍然極富魅力。

生來便對他人不戚興趣的我,之所以對倉牧抱有些許關心,純粹是起因於她的排他性。

轉學第一天的午休時間,身為班上風雲人物的女生團體圍住倉牧。

她接二連三地發動問題攻勢,倉牧一句話也沒回答,女生們卻自行推測答案,嗤嗤笑著。這樣的時間流動了數分鐘以後—

「你們很煩耶!」倉牧以倨傲的姿態說道。

空氣一瞬間凍結了,倉牧靜靜地站起來。

「閃開。」她推開站在旁邊的班代,走出教室。

女生們的不滿爆發開來,我則是暗想:來了個有意思的傢伙。

我很想看看她的腦袋裡裝什麼。這是頭一次遇見讓我有這種念頭的同學。

倉牧莉瑚,別讓我失望啊,

我闔上手中的文庫本,追了上去。

倉牧走向頂樓,但遺憾的是,自從十幾年前有人從頂樓跳樓自殺以來,頂樓的門便被鎖上。

我追著她正要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時,上方傳來踹門聲。看見顯然是事後加裝上去的鎖頭,不知道倉牧有何感想?我收起無意識間露出的笑容之後,才走上樓梯。

「看來你是白跑一趟了。」

倉牧回過頭來,帶著和自我介紹時一樣充滿焦躁的表情瞪著我。

「你是誰?」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走上最後一階樓梯,站到倉牧身旁。

「幹嘛?」

我瞥了倉牧往後退的雙腳一眼,從制服口袋中拿出鑰匙,打開鎖頭。一年前,我透過委員會的工作得知鑰匙放在哪裡之後,便把頂樓的鑰匙調包,並且偷打了一把備份鑰匙。從那之後,頂樓便成了無人打擾我的最佳蹺課去處。

「來吧,你不是想出去?」

我打開門。

「你怎麼有鑰匙?」

「沒想到你會說這麼普通的話。」

我這麼說,倉牧一臉不快地眯起眼來,看來這句話觸怒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

「榆野佳乃。」

聞言,倉牧輕蔑地笑了。

「好娘娘腔的名字。」

「的哥哥世露。」

我指著門的彼端,對笑容瞬間扭曲的倉牧說道:

「你想看頂樓吧?還是只是害怕那群人而已?」

「蠢斃了。」

倉牧瞥了我一眼,踏上頂樓,一直線走向圍欄,將視線移向遠方的深藍色海洋。我凝視著倉牧的背影,將她留在頂樓,把門關上並鎖了起來。

「喂,榆野!」

隨著慌張的怒吼聲,兩秒後,門被一陣幾乎要破門而出的猛烈勁道敲擊。

「把門打開!你想幹嘛啊!」

門後的倉牧氣得連聲音都在發抖。

「應該是想取得優勢吧?」

「別用疑問句回答!」

「如果我不這麼做,你根本不會和我好好說話吧?」

「別鬧了!閉上嘴巴,快開門!」

「你幹嘛這麼焦慮?」

「還不是你造成的!」

「你剛進教室就這樣了吧?你的焦慮和轉學來這裡的理由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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