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但那個猝不及防的問題,卻像魔咒一般牢牢粘在她頭腦里了。

儘管那半盒煙早已幹了,儘管自己一向視吸煙為惡習,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取出了一支叼在嘴上,並按了一下燃煙器……

她很想吸一支他那一個夜晚在那一幢老舊的居民住宅樓對面吸過的煙。

她很想重溫一下自己當時又好氣又好笑又有點兒憐憫他心疼他的情緒……

對於她,那是一種挺不錯的情緒,像雞尾酒。即使不飲,看著都會使人醉意微微的……

而此時,王啟兆的短而粗的胖手指,禮貌地輕軌地敲在趙慧芝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的辦公室的門上。敲過之後,裡邊寂靜之聲。正欲再敲,門開了,卻不見人。他懷著滿腹狐疑剛剛近入進去,門在他背後關上了。他一轉身,這才看到趙慧芝,她開六門將自己隱在門後了。趙慧芝臉色蒼白,一副恨容,亦滿面慌張。

王啟兆心中立刻明白,發生在度假村裡的事,看來她已經知道了。

其實趙慧芝幾分鐘前才知道。他走進省委大樓時,她剛剛放下電話。

電話是順安縣的縣委書記的秘書打到省委的。她的秘書不在辦公廳,按照她的吩咐,坐她的專車,護送那個凍得半死不活的人到醫院去了。是辦公廳一位值班的副主任接的電話,聽了幾句,感到事態嚴峻,馬上將電話轉到她的辦公室來了。

縣委書記的秘書語無論次地將昨天夜裡發生在縣城的事件講述了一遍,接著說今天上午縣公安局被砸了,縣委被佔領了,縣長和縣委書記被扣押作人質了,而其他幾位縣裡的領導,卻怎麼也聯繫不上,安然不明,估計凶多吉少。至於那秘書自己,他說他本人也一度和縣長,縣委書記一塊兒被扣押作人質了,是趁對方們不備溜掉的。……

「怎麼辦?怎麼辦還有一部分暴民直撲度假村去了,請省里趕快調軍隊來進行威懾吧!不調軍隊來,我看是沒法平息的了!……」

那小秘書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說起根本不該是秘書說的話來了……

這會兒的趙慧芝,已不記得自己聽到緊急彙報之後都說了些什麼,作出過什麼具體的指示了。

算上王啟兆用手機打給她的電話,一上午她已經接到四次電話了。而這第四次電話,使她頭腦發懵了。

事實上她只聽來著,什麼話都沒說。更沒作出任何指示。如此嚴峻的事件,又發生得如此宛然,預先連點兒徵兆和信息都沒有——這種她從沒面臨過的情況,太超出她也會作出冷靜指示的能力了,因而她也就根本沒有什麼指示可作。

事實上,她一言沒發就在無意識之中將電話放下了。

而電話當然立刻又響起來了。

那小秘書求救般地說:「請下指示,請千萬下達一個指示!……」

而她卻只有反覆都噥:「讓我冷靜一下,讓我冷靜一下,等我和其他領導們研究之後,等我和其他領導們研究之後再……」

現在,她手裡如果有一支手槍,她恨不得一槍將王啟兆打死!如果她有足夠的膽量,並且也在行,恨不得一槍將王啟兆打死之後,再大卸八塊,再焚屍滅跡……

儘管她還來不及梳理清楚發生在順安縣城裡的事和金鼎度假村發生在順安縣城裡的事和金鼎度假壓之間究竟有什麼內在的聯繫,但從暴民們其後又直撲度假村這一點來看,顯然是有著因果關係的。那麼金鼎度假村,具體說也就是王啟兆,毫無疑問難逃追究了!

如果他……

那麼自己……

這等嚴峻的惡性事件,想掩蓋都掩蓋不成了呀!誰有能力掩蓋都來不及掩蓋了呀!將肯定驚動中央的呀!……

而自己又哪兒有那種一手遮天予以掩蓋的能力啊!

這時這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頓時也暗恨起自己的權力還不夠大能力還不夠大來……

她瞪著王啟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是:「姓王的,你闖了塌天大禍了!」

王啟兆一愣,接著不停地眨巴他那雙厚眼皮的小眼晴。他本是前來彙報情況,尋求權力幫助的,卻不料被劈面訓斥了一句。

他張了幾張嘴,成功地剋制住了隱惱未使發作起來,像一個被冤枉了的好孩子似的自信清白地一笑,以無辜的語調問:「趙副書記,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闖了什麼禍了?」

「到這時候了,你還在我面前裝糊塗!順安縣城裡昨天一夜死了三個人,一名女警,一個小保姆,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孩子!人命關天的大事件,縣城裡的人和周邊農村裡的人一塊兒鬧起來了,砸了公安局,佔據了縣委,扣押了縣委書記和縣長!這麼大的事件能不驚動中央么?!還有誰能替你擺平?!又有誰敢替你擺平?!你來找我又有什麼用處?!你,你……弄出這麼大的事件來你不是作死嗎?!……」

趙慧芝一邊說,一邊在王啟兆面前不停地走動。從他左邊走到他右邊,再從他右邊走到他左邊,繞著一段看不見的弧線走。走得王啟兆別提有多麼的心煩意亂了。而且,她的話每一嚴厲,她的一根白嫩細長的手指便從不同角度指王啟兆面門,有幾次差點兒戳了他的眼。

王啟兆卻半步沒退。相反,他盡量將他那五短身材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即使在她的手指幾乎戳著了他的眼的時候,他也還是一動不動,只不過將頭朝後仰一仰而已。她的話也使他心內震驚不已。度假村離縣城那麼的近,昨天夜裡也就是大年三十兒的夜裡縣城裡死了三個人,他卻直到此刻才從趙慧芝這一位省常委副書記的口中知道!他因自己之消息閉塞的程度而在她面前感到羞慚。

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明白。

非但什麼都沒明白,反而如墜五里霧中,更加疑惑多多,糊塗一片了。

等到趙慧芝終於將她的話說完了,在他正對面站定了,瞪著他認為他沒有任何必要再繼續愚蠢而又可憎地裝糊塗了,期待著他對他惹起的「塌天大禍」給出某種交待時,他才尊口打開。

他說:「死人的事, 那是天天發生的。那一年的日曆上都沒寫著三十兒晚上不得死人。黨中央也是沒有下過這樣的紅頭文件的。我母親還是三十晚上死的呢!順安縣城裡那也畢竟十來萬人口,三十兒晚上死了三個人那也只能說是天意。是他們命定的事情。和我王啟兆又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王啟兆雇黑社會殺掉他們的!我王啟兆也從不跟黑社會有什麼瓜瓜葛葛的勾當啊。我所認識的人,又哪一個不是正人君子呢?比如你,比如胡副市長,都是倍受尊敬的人物啊!那三個人更不是我親手殺掉的呀!我整天把心思放在事業方面,忽然殺人玩兒幹什麼呢?你看我像變成一個殺人狂了嗎?」

儘管疑惑多多,糊塗一片,但因自己確實跟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的死沒有任何關係,王啟兆的一番話,居然還能說得從容鎮定,振振有詞的。

趙慧芝也像剛才似的張了幾張嘴。他剛才那樣,最終還是問出一句話來了。而她卻干張了幾張嘴,一時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什麼話也問不出來,失語了。

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絕非王啟兆他僱人殺掉的,也絕非他親手殺掉的;這一點趙慧芝那還是確信不疑的。此刻她對人的認識能力悄悄告訴她,王啟兆根本不是那種敢做出殺人行徑的一個。即使他有過那麼一種念頭,也絕不會有那麼一種膽量。正因為幾經他的考驗,證明了他不是那種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全然不計後果的難操難控之徒,她不是才決定「扶持」於他的么?

既然順安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的死根本不可能與王啟兆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那麼自己剛才的一通當面指訴,不是太近於是強加在他頭上的莫須有的罪名了嗎?不是很失態嗎?

她也感到有幾分羞慚,幾分內疚了。

她那張由於驚慌失措而蒼白了臉,漸漸的紅了。

王啟兆見她啞口無言,小聲問了一句:「我可以坐下了嗎?」

趙慧芝這才稍稍的恢複了一點常態。她轉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兒坐下去,朝沙發擺了擺她的下巴。

王啟兆在沙發上坐下之後,將自己胖乎乎的雙手夾在膝蓋之間,垂著目光,字斟句酌地說:「趙副書記,我來,也是要向你當面彙報一些突然情況的。可以說,也是屬於一樁惡性的突然事件。今天早晨,也有許多人闖入度假村去進行破壞,亂砸亂毀,還要把咱們那尊金鼎用大繩拽倒……」

趙慧芝一皺雙眉打斷道:「你用詞考慮點兒,什麼『咱們』那尊金鼎不金鼎的!」

王啟兆的話就嘎然而止了。

他抬起頭,轉臉看趙慧芝;而她也正瞪視著他。二人的目光,互相較量了幾秒鐘,還是王啟兆首先妥協了。他不再看著趙慧芝了,緩緩將臉再一轉,接著又低下頭去,目光又瞧著自己的膝蓋了。

他並沒有對趙慧芝因而解釋什麼,很快回到自己的思路上繼續說下去:「剛才你告訴我,順安縣城裡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名女警。而我剛才也告訴你了,我和那三個人的死毫無關係。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