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警笛聲傳過來了……

警車雪亮的前燈以及車頂上旋轉的血紅警燈接近了……

「老K,甭逞英豪了,趕緊撤吧!」

車上的老闆又探頭車外喊了一嗓子。

說時遲,那時快,警車摩托,轉眼已經駛到了距「紅樓」十幾米遠的地方,齊刷刷地剎住了。

第一個從車上跳下來的是張副科長。他這會兒總算找回是公安的好感覺了,平伸兩臂,雙手握槍,側著身子,一邊謹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那個逞英豪的傢伙接近,一邊高叫:「把槍放下!站在原地!雙手抱頭!……」

就像電影電視劇里常演的那樣。

那膀壯腰圓的傢伙愣了愣,突然拎著槍拔腿向老闆的「寶馬」跑去。

他終於意識到了跟公安逞英豪那實在是很傻的事。旋轉的血紅的警燈,使他被酒精燒得錯亂了的神經,一下子又恢複正常了。神經一恢複正常,原本並不是英豪,只不過是個慣於爭凶鬥狠的地痞流氓的本相,一下子原形畢露了。一概的地痞流氓,也許不怕穿警服的公安,卻沒有不怕血紅的警燈的。

張副科長又高叫:「站住!不許跑!……」

斯時,他的大多數同志們都沖入飯店去了。

但那膀壯腰圓的傢伙卻已逃上了車。

他瞪著小魏問:「把她弄車上幹什麼呀?」

老闆也終於意識到,「談判」的好事那是沒有的了,自己太一廂情願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使了個眼色,那傢伙會意地打開車門,將小魏推下去了。

小魏雙腳一踏地,站直著身子,一時沒敢輕舉妄動。

張副科長見小魏從車上下來了,以為小劉小孫必還在車上,怕他倆被挾持而去,於是鳴槍示警。

槍聲提醒了「紅樓」的老闆,他說:「還不把槍扔了!」

那傢伙卻說:「剛上的子彈,扔了也不能讓他們太威風了!」

他又再次開車門,僅伸出槍筒,連勾兩下,射光子彈,這才將槍遠遠一投;他倒會扔,槍筒扎在樹根周圍的雪堆上,斜立那兒了……

張副科長看得分明——叭、叭兩響之際,小魏的身子猛烈地抖了兩抖,如同連遭兩次電擊。那時小魏她也已經看到張副科長了,正欲向他走過去。她剛邁出一隻腳,第一聲槍響了。她的身子猛烈地抖動了一下,一腳前一腳後地站住了。顯然的不太能站穩,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看那樣子是需要他快去扶住她;但緊接著第二聲槍就響了;她身子一挺,伸出的那隻手揚向空中,五指叉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別人看不見而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見的東西;似乎還被她抓住了,緊緊地抓在手心裡了;似乎她所抓住的正是子彈,第二顆連同第一顆,被她一併全都緊緊地抓住在自己手心裡了。接著,她緩緩朝後轉身,像要看看到底是誰開的槍,像要也讓開槍的人看看,兩顆子彈全都在她手心裡了……

然而她的身子還沒有完全地朝後轉過去;確切地說是剛剛將頭和上半身一轉,便側著栽倒了。身子一著地,雙腿立刻蜷縮了……

「寶馬」也在那時開走了……

張副科長的頭腦里當時迅速地閃過三種想法。第一種想法是小魏中彈了;第二種想法是小劉小孫很可能還被挾迫在車上;第三種想法是不能讓對方們駕車逃掉。三種想法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在他頭腦里產生……

他作出的反應也是開槍,向車後窗開槍。

他手中的槍也響了。

然而遺憾的是,應該說可悲的是——那一顆子彈並沒有向「寶馬」車的後窗射去……

「寶馬」一開走,他和車之間的距離一轉眼由近變遠了,這使他本能地追跑了幾步……

有一位老作家在談人生感悟時說過這樣一句話——所謂人生的緊要處,其實只不過幾步。有時那幾步是人自己一定想要去那麼走的,多少人勸都不行,非那麼走不可。結果是一步錯,步步錯。人生毀敗,悔之晚矣。有時並不是自己一定想要那麼走;而是連自己也看清了,那麼走大抵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但自己已被某種形勢和局面逼在了犄角旯旮,只剩那麼一步可走的了。所謂迫不得已。不那麼走也得那麼走。明知那麼走是鋌而走險,但形勢和局面已經根本不由自己細析後果,只有懷著僥倖的心理先那麼走一步再說。竟反而由迫不得已的一步改變了形勢和局面,贏得了迴旋的餘地,於是使人生逢凶化吉的例子,現實中那也是很有些的。但還有些時候,人的想法根本是對的,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任何人在那些時候,都只能那麼去做。不論誰那麼去做了,都不會有人提出異議。但區別卻是,一些人那麼做了,結果和自己的動機是一致的。而另一些人那麼做了,動機還是那種無可指責的動機,結果卻適得其反,引出大的悲劇來。彷彿冥冥之中有一個主宰,偏偏要在那特殊的往往是十分緊要的時候和人作對;使某人成為重大悲劇的直接責任人,也使別人成為悲劇的犧牲者。這時,對於一切的發生,似乎只有用那麼一句俗話來解釋——命中注定。

設想,如果不是金鼎度假村那邊有人居然踏雪蹬到離縣城不遠的山上去放禮花,張副科長他們就不見得能看到。八里以外呢,又不是用禮花炮放向夜空的,只不過一些普通的民間製做的禮花,射不了太高的。那麼,小魏也就不至於會忽生願望,偏偏在那時候提出要逛逛金鼎度假村……

設想,張副科長如果並不專執一念,非覺得人家小魏獲得的那一幅畫比自己獲得的那一幅好,急欲交換;那麼雖然小魏當時說了,他則可能一笑置之,並不認真對待。大年三十兒的,又到了晚上,自己又是有家有室的人,哪兒那麼大的閑心,非要陪著自己三個年輕的同志去逛一次度假村呢?度假村也不過就是度假村,不是真的天堂;雖然離縣城很近,作為縣公安局刑偵隊的一位副科長,始終不去又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呢?……

設想,如果人家度假村的保安們不讓進,不當成人家是成心不給面子;更不當成是自己大大地丟了面子;總之不當成是什麼奇恥大辱,而來個「理解萬歲」——人家小魏也就不至於再提出請客,以補償他的精神損失……

設想,在「紅樓」飯店裡,如果他一見人滿為患,主動說一句:「我看咱們還是都回家陪著家人過三十兒夜算了!……」

設想……

設想……

設想他當時並沒追跑那麼幾步,直接的就開了槍……

導致在小魏中彈之後,第二幕嚴重的悲劇隨之發生的原因,恰恰是那麼幾步。

於他,那是很本能的事。也是很有經驗的做法。

但在這一個除夕之夜由一連串情節所構成的整個事件中;在他過了春節不久馬上就要接著過四十歲生日的人生中,那幾步路彷彿是冥冥之中專尅他的命運的魔鬼給他設下的陰險陷阱。

否則,在這一個除夕之夜,在那一個縣城裡,在那一條筆直的馬路上,就會只有小魏這一名女公安人員死於非命。雖然追究起來那他也是擺脫不了間接責任的,但也不過就是間接的責任。是受什麼樣的行政處分的責任;而絕不會是直接的人命關天的刑事責任……

張副科長他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在那麼幾步本能的追跑中猝然滑倒……

那一片雪下有冰。

那一片冰是由一輛給「紅樓」飯店送活魚的平板車造成的。平板車翻在那兒了,幾隻既裝著活魚又裝著水的大塑料袋子摔破了……

而幾位住在對面樓里的老人家,見那兒結了一大片冰,惟恐再有騎自行車的或步行過街的人滑倒;甚或有車輛因而失控釀成事故,於是好心好意地鏟起路邊的雪,將那一大片冰復蓋上了……

那是白天的事。

大年三十兒,來往車輛少,雪沒被車輛碾實在冰面上,有的地方是浮鋪著的狀態……

張副科長追跑那幾步,最後一步偏偏踏在了那種地方……

結果,他身不由己地朝後一仰……

結果,他那一隻握槍的手,必然地由向前瞄著而舉向空中了……

就在他重重地仰面朝天倒在馬路上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

他知道是自己的槍走火了。

一顆本欲射向「寶馬」車後窗的子彈,它斜著從槍膛里當空發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樓的陽台……

在那一幢居民樓的三層的一個陽台上,站立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子,懷抱著一個一二歲的孩子。那小女子上身僅穿著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著。那小女子她是那一人家的小阿姨。那一戶人家的女主人當時不在家裡,在「紅樓」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看熱鬧呢。那是一個三口之家。她丈夫沒在家裡。她丈夫是「金鼎」盜竊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縣城的監獄裡服刑呢。雖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丈夫不服,她也不服。以她為首,那些犯人們的家屬串連一起,正策劃著聯名上告呢!她恨縣法院判案判得重;恨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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