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她的講述使些個身為正副四品公僕的男人們,對女性從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說了些崇敬之至的話。

倘若趙慧芝並不接著劉思毅的話說什麼,氣氛還很可能會一時陷於尷尬。因為常委們頭一次開這樣的常委會,理論上是挺有必要的。常委們都是高智商的人,完全能領會那理論上的必要性。但神仙會的前提是與會者的頭腦之中都有著自己可以神仙一下的意識。大家當公僕當慣了,終日說公僕們才說的那一種話也說慣了,偶爾一次被倡導像普通老百姓一樣聊聊天,並且可以是發牢騷式的聊聊天,並且聽著的都是另外的常委們,一時就都有點兒找不到正確的感覺了。而感覺這玩意兒,油然而生的才是,幾經掂量,介入理性,非要首先在自己內心裡確定了正確性之後才肯說出口,那就不太是感覺,而是明智了。凡當公僕當得太久了的人,無論大小,不分男女,漸漸地便都是些明智過剩、感覺稀少之人了。歸根到底,誰肯表現點兒真性情,誰在這樣的一次常委會上的感覺才對頭。但是關於真性情,這些大公僕們原本也是有的,只不過早已不知被存放在哪一心角了,得從內心裡仔細翻找出來。即使翻找出來了,還得願意捧出來才行。

趙慧芝就是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全都不知說什麼好的情況之下開口說話的。

她一帶了頭,接著便有幾位也講起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來。大公僕們竟都是孝子。有人講時眼淚汪汪的。再接著有幾位講起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種種無奈,溢於言表。於是有人索性發牢騷了,抱怨如今的百姓人心不古,公僕這一隻飯碗是越來越端不穩了……

原計畫只開一個多小時的會,沒想到五點半了才一個個意猶未盡地散去。

當大公僕們的「奧迪」專車一輛接一輛從省委機關大院開到馬路上,北方的舊曆的年底的天空,已經黑了下來。

常務副書記趙慧芝回到家裡,接了兩次電話,打了一次電話。

三十兒晚上嘛,第一次接的自然是拜年電話。給她拜年的是市裡主管民營企業的副市長龔其敏。龔其敏原是某縣鄉鎮企業辦公室的主任,當年煞費苦心地經人引薦得以認識了趙慧芝。趙慧芝那一年已由組織部副部長升為部長,與龔其敏幾次接觸下來,認為他很值得栽培。於是在十餘年間,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推他。他也沒辜負她,在每一個台階上都曾幹得有聲有色。沒有趙慧芝起的作用,市裡不會便少了一位副市長,自然也不會有了現在這位姓龔的副市長。

趙慧芝說:「其敏呀,下午咱們不是互相拜過年了嘛!」

龔其敏在電話那端說:「大姐,那不能算數。往年的春節,三十兒晚上必給你打電話拜年,今年怎麼就能不打了呢?」

趙慧芝笑了。

她說:「你呀,咱們之間還需要講究那麼多禮數嗎?你就是不打這個電話,我也不會怪你啊!」

電話那一端,龔其敏從趙慧芝的語調聽出她的話是笑著說的。

這使他感到很愉快。

他又說:「大姐,整個春節假期,我就一次也不去看你了。我對你和對你全家的祝福,可都在這次電話里了啊!」

趙慧芝說:「打住打住,越說越見外啦。」

龔其敏卻接著說:「還有,我給小宏寄了點兒美金去。孩子在國外經商,怪不容易的。何況他小姨和他姨夫一家三口也需要他掙錢貼補。我這個當叔叔的,離得再遠,那春節也得有種表示啊!起碼能讓孩子知道,他龔叔叔心裡始終惦記著他。」

他將話說完了,半天沒聽到趙慧芝的聲音。一時不安起來,以為她對他的做法產生反感了。

他就又陪著小心說:「大姐……」

終於聽到趙慧芝輕輕嘆了口氣。

接著聽到她說:「其敏啊,我替小宏、也替我妹妹一家三口謝謝你啦。」

龔其敏從她的話中聽出了很飽滿的感動成分和感情成分。覺得自己也獲得了一份厚重的春節禮物。又說了一兩句感激的話,就識趣地將電話掛了。

趙慧芝的丈夫原是省電視台新聞部的主任,在率組採訪的過程中心臟病突發而亡。那一年她剛當上省委副書記,夫妻感情篤深。公公不在世了,婆婆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失去丈夫以後,她仍對婆婆很好,當母親一樣孝敬著。並沒找什麼借口將婆婆安置到敬老院去,而是專為婆婆物色了一個順安縣護校畢業的女生做「阿姨」,主要職責是替她將婆婆侍奉得周周到到的。直到前年,才將八十幾歲的婆婆也「發送」了。這一點,眾口稱頌,傳為佳話。省委常委的男人們全體都比較尊敬她,這一點也是個態度基礎。兒子和兒媳是大學同學,畢業後雙雙去了紐西蘭。幾年後沒成為教授或學者,加入了紐西蘭的華人商群,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父母了。她的妹妹和妹夫都是省美術家協會的會員,在省里沒搞出什麼名堂。於是帶著女兒也就是小宏的表妹也去了紐西蘭,以為在國外能有所發展,然而卻仍沒抓住什麼機遇。

龔其敏在電話里說「對你和對你全家的祝福」,令趙慧芝在大年三十兒這天晚上一時百感交集。

所謂她的全家已都在紐西蘭。

而在這一套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多室多廳的住宅里,此刻只有她自己。

連那順安縣的「阿姨」都請准了假提前幾天回家過春節去了。

她曾多次打算去紐西蘭探望探望骨肉親人,但每一次又都猶猶豫豫沒有成行。怕真去了,親眼見到他們生活得不怎麼樣,自己回來以後平添心病。他們也並未強烈要求她去過,而這就使她有理由猜測他們的人生都是不太順遂的。他們每隔一兩年回國一次,每一次她都極力勸他們重返家鄉。而他們卻都發誓,還鄉須衣錦。不衣錦,不還鄉。

她正伶仃一人坐在沙發上想著那些心事,電話第二次響了。

是兒子從紐西蘭打來的,向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媽問安。當然,也通報了自己的平安,希望她不必牽掛。

幾句話後,當媽的單刀直入地問:「你龔叔叔又給你寄錢了吧?」

兒子在紐西蘭那邊沉默片刻,回答是的。

她追問:「多少?」

兒子說:「沒多少。」

「到底多少?!」

「五千……」

「胡說!」

「一萬,一萬一萬!媽我剛才腦子走神兒了……」

「你還在撒謊!……」

「三萬!我說實話行吧?媽你替我謝謝他吧,我怪不好意思給他打電話的……」

「今天是三十兒你別忘了!那也得打,那也得拜年!那也得親口謝謝你龔叔叔!否則,你以後別回來見我了……」

「好好好,媽你別急,我聽你的成了吧?……」

放下電話,趙慧芝又是一陣發獃。

對於龔其敏,她想她是一定要受之桃李,報之璧的。她知道他的願望那也不過就是想在仕途上再登一個台階,由副市長而副省長。她也知道無論對於他還是她,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當成一項「工程」來進行才有希望實現。她覺得自己確實應該予以考慮了。她認為這也算是一種投資,認為肯定有獲得長線回報的可能……

想著想著,遂將電話從桌上捧起,放在膝上了。

她決定給劉思毅打個拜年的電話。

劉思毅暫時住在鴻祥賓館的一套三間組成的客房裡。它從前是省委招待所,現在是省委省政府迎來送往的定點賓館。小莫住在隔壁的一套普間里。

趙慧芝的電話是直接撥到劉思毅的房間里的,這個電話只有常委們知道。小莫那時正在劉思毅的房間里幫他整理要帶走的東西,電話一響,小莫立刻拿了起來。

他聽出是趙慧芝的聲音,小聲問:「慧芝書記啊?我和思毅書記馬上就要去機場了,他登機前想按摩幾分鐘,您有什麼急事兒必須親自跟他說嗎?」

趙慧芝知道劉思毅有挺嚴重的頸肩綜合症,也知道辦公廳為他買了一張按摩椅。小莫的話,使她握著話筒一時愣住了。

小莫說:「喂,喂……」

趙慧芝說:「小莫,你以前可是叫我慧芝同志的啊。再說,我是副書記。只有對思毅書記,才能叫書記。你那麼叫我,叫得可不對啊!」

小莫說:「加上那個副字,不是拗口嘛……」

趙慧芝打斷道:「即使你覺得再叫我慧芝同志不妥了,那也要叫我『慧芝副書記』或『趙副書記』,拗口也得這麼叫。記住,往後可不許像剛才那麼隨便亂叫了啊!」

小莫本想解釋,不是他自己那麼隨便亂叫的,是劉思毅教導他那麼叫的。話到嘴邊,又吞咽回去了。他怕自己一解釋,話中又出哪種錯了。

他索性問:「您還沒說您找思毅書記有什麼事兒呢!」

趙慧芝說:「也沒什麼事兒,只不過想問問他,打算往家裡帶點兒什麼不?……」

劉思毅卻已穿戴整齊地從裡間走到這個房間來了。小莫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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