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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吧。
我不太喜歡鄉下地方,所以趁著升學,早早就到都市獨居。會進警視廳也跟不喜歡鄉下大有關係,只可惜是當個地方公務員啦(註:日本的警察分國考和地方考,兩者升遷有差。地方考的待遇大大不如國考)。為了逃離智慧村的束縛,我利用陳腐的分家制度,在戶籍上動手腳,讓未婚的我得以從老家分離出來。不管都市生活是否有害健康,我都希望自己活在都市,死在都市。
因為我怕妖怪。
我不知道以前的江戸如何,現在妖怪不會出現在滿是柏油路和水泥的都市。例外的地方,只有景觀徹底整頓過的奈良或京都吧。因為這層原因,東京一直是我的憧憬。
不過且慢,東京也是有鄉下地方。
要是發生非常麻煩的案件,有時還是非去鄉下不可。
「……這是第三個人了。」
座礁島。鄰近小笠原群島的一座孤島,非常靠近世界遺產區,但未被列入。正因如此,許多想要「商業利用此處豐富資源」的企業跑來出資,讓這裡成了東京都內首屈一指的智慧村。
乍看是能用在紀錄片節目的寬廣海洋畫面上,卻等間隔地漂著類似浮標的物體,那是在利用陽光和洋流行自家發電,並隨時觀察海流、海中含氧量和微生物數量。
最近的漁夫都會用食指一邊滑動防水防鹽的平板電腦,同時捕魚了。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刻意」弄得荒涼的小漁港。碼頭處,水泥築起的棧橋上,放著一個能用雙手圍起的油桶。
油桶的外部潮濕,可看出它原本是漂浮在海上。
大概是和當地漁夫一起打撈的緣故吧,深藍色制服已濕透的員警表情困惑地繼續報告。
「一開始我們想自己處理,不過一個禮拜出現了三具……老實說,這已經超出我們能處理的規模了。所以才會麻煩本廳的各位前來。」
「不會啦,畢竟是工作。話說回來……這不是一具愉快的屍體呢。」
「有愉快的屍體嗎……?」
「是沒有啦。不過這屍體已經超過一般的限度。不單純只有殺人,人殺死了還沒結束。犯人想得更遠,意圖給死者和目擊者超越一般死亡的恐懼感。」
哎呀,起碼應該感謝犯人,讓我們省掉了拉藍色防水布的麻煩。
內幕隼如此心想,低頭看了油桶內部。
斷氣的成年男性一人份。
死後大約兩到三天吧。可能是一直漂流在海上,屍體沒有生蛆或蒼蠅,外觀還算像樣。
不過呢,看起來不像是善良的東京市民啊。
屍體的頸圍粗得不尋常,長相嚇人,襯衫的衣領敞開處還依稀看得見刺青。就算最近社會對歐美風刺青的接受度變高,這具屍體還是很像「道上兄弟」。
屍體的雙手雙腳被切斷,油桶內側沾滿了血痕。
「跟之前兩個人一樣。」
制服員警說:
「切斷面像是被柴刀之類的鈍刃硬生生砍斷似的。還有,切斷面附近硬是纏上了鐵絲,感覺兇手有意想要控制出血量。」
「這麼說來,死因也知道了?」
「詳情要由法醫判斷……不過,屍體的出血量似乎不多,很可能是水分不足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換句話說,就是餓死。」
嘖。
這種手法不是沖繩附近的海盜慣用的嗎……好像叫「流刑」吧。砍斷對方的雙手雙腳,再把身體塞入油桶或木桶內,從船上往大海丟去。可憐的被害人只有兩條路走,不是桶子翻了溺死,就是花個幾天被直射陽光烤成人干。聽說還有第三條路,就是被海鳥啄死。反正都是死路一條。
「看來麻煩了。」
「是啊。」
都快搞不清楚這是不是一課的工作了。假如真的和海盜扯上關係,一個沒弄好可能會輪到「組織犯罪對策部」或「公安」出馬吧?我也沒聽說過有人靠辦這種無聊的黑道搶地盤而陞官,看來這次會是一個爛差事。
「安全起見我確認一下,死者是日本人吧?不是跟海盜有關係的外國人。」
「八成是。他的面相已經有點鬆散難辨,至少前齒的填充物是日本作法。況且就算海流再快,屍體從外海漂來,早就變木乃伊了。」
「屍體身上還有刺青,大概和『大型犯罪組織』有關吧。」
「也可能是生前或死後被人硬刺上去的。」
「可能吧。不過刺青也是傷痕的一種,法醫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
旁人可能會認為我的態度很冷血,不在乎他人的死活,但我在立場上不得已需要如此。老實說,我對屍體沒興趣。案件發生了我當然會想逮捕犯人,但這麼做主要是為了死者家屬,或是阻止接下來的犯行。換句話說,要為活著的人工作,我才會有幹勁。
不過嘛……
這次的案件,犯人可能會繼續犯案,所以我是有幹勁啦。
「好了。」
麻煩的事情還有一樁。
我的視線從煞氣的油桶移往棧橋。
「喂,推理狂。」
「怎樣啦?」
前方傳來少女的回應,不過音源的位置偏低。如果棧橋上有張海灘椅,然後有個身穿泳裝的人躺在上頭講話,聲音大概也是這樣。
不。
這不是比喻。
是真的有一個身穿兩截式黃色泳裝的平胸女國中生,正在做日光浴。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沒禮貌耶。你們這群刑警才是之後來的。我本來就在這裡享受暑假啊。」
「我不是說那個,你白痴啊!這裡!是封鎖線!的裡面啦!閑雜人等禁止進入!」
「那不重要,我這身打扮有勾得你神魂顛倒嗎?」
「不要做出那種好像蛇在脫皮的噁心動作。給我離開,出去出去!」
我抱起海灘椅,把名叫艷美的小鬼頭搬到封鎖線外。話說回來,怎麼都沒人趕這傢伙出去?
「不是,那個……因為她很理所當然地躺在那裡。」
「雖然她散發的氣息就像個道祖神(註:常位於日本路邊見到的神只,一般在岔路以石碑或石像的樣貌豎立的神明),不過她只是一名國中生,再普通不過的女國中生。」
這傢伙跟我相反,對屍體充滿興趣。只要沒發生案件,她就不會想和其他人扯上關係。說明白一點,她比較不尊重死者。然而這點又會帶來超乎所需的好處,所以說這個社會的平衡其實控制得很好。
不過那些地盤意識很強的國家公務員很討厭這種人就是了。
我快速搬完海灘椅,準備回現場時,艷美的細手抓住了我的西裝衣領。
她小聲對我耳語:
「……你該不會真的以為,這是海盜乾的吧?」
「啊?」
「你忙完了我再跟你說。」
這種丟話題的方式有夠隨便。
推理狂說完,拿起掛在泳褲邊緣的皮革手冊……那只是一種外殼,裡頭其實是智慧型手機,然後躺在海灘椅上用食指滑動螢幕。似乎對這邊的事完全不感興趣了。
有膽躺在死法離奇的屍體旁,悠閑地做日光浴。明明是個國中生,跟一課的刑警說話卻一直能掌握主導權。為何她能如此輕易地打破常識的框架呢?這傢伙的腦袋有點問題,但老實說能打破常識這點,令我很羨慕。話又說回來,我實在不會想和艷美走上同一條道路。
就算我是一個陞官無望的地方公務員,也沒辦法這麼爽快、毫不戀棧地捨去現有的工作。
我沒有那種離開職場,自己創業開拉麵店的勇氣。
也許就是因為我沒勇氣,才會逐漸陷入死胡同。
我回到黃色封鎖線內,一名制服員警對我發問。
「該怎麼處理?」
「該怎麼處理才好呢。」
如果死者是在此處被分屍裝桶,那隻要對這座島進行地毯式搜索即可;不過油桶是從外地漂來的。
也沒有「案發現場」可讓監識人員採集指紋或毛髮。
如果死者不是島上的人,就算把整座島翻過來,連他的名字也查不到。
當然我們也會在島上調查,但說實話大概查不到什麼。這種必須去做卻無法期待成果的事情,真會讓人幹勁大減。
警方為了這次的連環殺人案成立了相對規模的大型捜查本部,不過來這座島上的人,連我在內,刑警、監識人員和其他人加起來也才二十人。理由就是因為還不知道何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