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在北方,無論城市亦或農村,三月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季節。從節氣上講,早已立春了,然而哪哪其實都看不到一點點春的跡象。

春節前一個星期一直到初五,確切地說是一直到初六的上午,A市處在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之中,天天風勢凜冽。

現在是下午四點多鐘,寒流終於肆虐過去了,風也多了,一陣有,一陣無。然而天氣仍乾冷乾冷的。

C大學後門所臨的那條馬路,夏季里新鋪過了。它被風颳得乾乾淨淨,彷彿黑地毯從遠處鋪來,為著迎接喜歡黑色的冥王似的。天空也被颳得乾乾淨淨,一派容易令人眼厭倦的灰色,預示著就要黑下來了。

人行道上站著幾個人,等著計程車的出現。在他們對面,在「伊人酒吧」的原址那兒,酒吧已不復存在,只剩一片焦墟。在離那一大片火災垃圾三四十米處,有一張舊長椅,綠漆斑駁,中間的木條,被「伊人酒吧」的煙囪倒下時砸塌了,像一匹斷了腰的可憐的老斑馬。它原本在酒吧的後面,酒吧變成了一片火災的垃圾,它於是呈現出來了。

在那樣的一張長椅的一端,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一件黑色皮大衣,一雙長筒黑皮靴,頭上卻圍著一條白色的長圍巾,遮住了半張臉,幾乎只露一雙眼睛。如果她並沒圍那一條白色的長圍巾的話,那麼她的存在,和那一大堆焦黑的廢墟是很協調的。倘以舞台美工的眼來看,可視為那廢墟的活的陪襯物。她的白圍巾真夠長的,在領上交叉繞了一環,竟還有很長的兩端垂在胸前。

她雙手插在皮大衣兜里,已經一動不動地在長椅上坐了很久。

她身下墊著一張報紙。多餘出一半兒,被一陣陣倏然而起的風颳得沙沙作響,卻絲毫也沒使她分過神。

她一直在注視著廢墟。

她分明沉浸在一種什麼難解的心結之中。

「請問,這兒怎麼了?」

她循聲望去,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他的臉朝向著廢墟,她看到的是他的側面,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喬祺!……」

那個男人正是喬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絨服,還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只不過豎起著羽絨服的高領。

而那個女人自然是秦岑。

當喬祺向她轉過臉時,她將遮住著自己臉的圍巾往下一扯。

她非常激動,卻沒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來,不是要成心在喬祺面前顯示矜持。實際上她很想站起來,很想立刻走到喬祺跟前去,告訴他一年中她有多麼思念他,思念得多麼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釘子,將她牢牢地釘在一張破損的長椅上了。

「秦……岑?!……」

喬祺顯得特別意外,但臉上卻幾乎沒有什麼激動的表情。自從喬喬死去以後,他變成了一個很難再因什麼事而激動的男人。也許那一時刻他內心裡也是很激動的。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幾歲,頭髮也稀了。被風吹亂了。這當年的坡底村的少年,曾在氣質方面被城市潛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還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的一份得意。現在,他的樣子又像一個半老不老的、心靈疲憊的、穿羽絨服的農村人了。農民的那一種「土裡土氣」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乎也認了。

他的眼神向秦岑傳達著這一點。

自然而然地傳達著。

在2005年的這一個時候,他從坡底村來到這裡,只不過想隔著「伊人酒吧」的窗子,看看裡邊他所熟悉的情形。還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著玻璃。看看就走,趕最後一班列車連夜回到鄰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裡去。是的,他企圖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個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對於自己談何容易!但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來看看,根本做不到。回來看過了,就做得到了。他這麼以為。他想清理他的記憶,清理出更多的空間,留給喬喬,和他的父親。沒有喬喬,這一個坡底村的農民的兒子,也許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麼一回事。他是懷著對喬喬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記憶的。以後也不打算再往裡邊裝什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兒看到的是一片火災後的廢墟,還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從記憶中抹去的女人……

他問:「你的酒吧……怎麼了?……」

秦岑眼中的激動,剎那間遊走了一半,因為「你的酒吧」四個字。

她指指長椅另一端,低聲說:「你也過來坐下吧。」

喬祺略一猶豫,走過去坐在了長椅的另一端。

秦岑將身旁多餘出來的那半頁報紙齊齊撕下,遞給喬祺。

她說:「椅子臟。」

他說:「沒事兒,我這一身該洗了。」

她說:「那也還是墊著吧。」

於是喬祺默默接過,墊在身下。

她又說:「喬祺,你別對我不滿啊?」

喬祺望著廢墟問:「為什麼?」

秦岑說:「快整整一年沒見到你了,見到了也不主動起站一下……我在這兒坐得太久,腿麻了……」

喬祺收回目光,瞧著她的臉說:「你瘦了。」

秦岑眼中頓時淚光閃閃,將臉一轉。

喬祺伸出一隻手,在她靠近他這一邊的大衣兜那兒,使勁按了一下。

他問:『伊人酒吧』怎麼了?」

秦岑低聲說:「失火了。」

喬祺似乎再不想問什麼了,又將目光默默地望向廢墟。

她從大衣兜里抽出一隻手,伸向喬祺,也將喬祺的一隻手握了一下。

「不過你放心,咱們的酒吧上了保險,沒有太大的損失。」

她將「咱們的」三個字說出很強調的意味。話一說完,她想將手收回去。儘管她那麼不願放開他的手,卻也不太好意思一直便將他的手握下去。沒等她的手收回去,喬祺已反過來握住她的手,並且連同他自己的手一齊揣入了羽絨服兜里。

他說:「秦岑,酒吧是你的。從去年春節起,酒吧就是你的了。以後,你不要再說咱們的酒吧了。」

他也將「是你的」三個字說出強調的意味。

「反正你的股份,你的股紅,我都替你存在銀行里呢。不管到任何時候那也都是……」

秦岑的話說得別提多麼鄭重,語速也十分急迫,彷彿那是她此時此刻最想對他說的話。

而喬祺打斷了她。

他說:「談點兒別的吧……秦老還好嗎?……」

「他……去世了,突發心臟病。原先一點兒徵兆也沒有……」

「李老師呢?」

「也去世了。兩個人磕磕絆絆地過了一輩子,從中年起就分床而眠了。誰也沒想到,連李老師自己也沒想到,秦老一走,她自己活在世上的意思勁兒一點兒也沒有了……她是服安眠藥死的……」

喬祺不禁轉臉看秦岑,見她的臉也正轉向著自己,見她眼中淚光閃閃。

「你乾爸乾媽,他們都是好人。我心裡一直很尊敬他們……秦岑,你自己呢?……」

「我……結婚了……」

羽絨服兜里,喬祺的手,將秦岑的手放開了。

「三個月後,又離婚了……」

「……」

「不是我提出來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他……是什麼人?……」

「不想告訴你」。

「為什麼是他提出來的?」

「他覺得,其實我對他沒感情……而他,不願自欺欺人,和一個對他沒什麼感情的人長期做夫妻……」

「他……是那位許教授嗎?……」

「你怎麼會想到是他呢?」

秦岑反問了一句,隨即又苦笑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我不會告訴你是誰的,起碼這會兒,你也別亂猜了。你猜不到的。他呢,把小俊娶走了……」

「他……和小俊?他們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有時候根本不是誰自己所能操控的。比如『伊人酒吧』失火了,比如一年前,我怎麼也沒想到平地冒出個……」

羽絨服里,喬祺的手,又將秦岑的手握住了,並且使勁攥了一下,而這使秦岑的話沒說完。

「那,小婉呢?」

「放心。虧你還惦著她倆。我給小婉找了一份工作,挺穩定的,收入也可以。可是,她和小俊結了仇了似的,不來往了。」

「她倆又是為什麼?」

「嫉妒唄。小婉覺得,那麼好的事兒,不該落在小俊頭上,而應該落在自己頭上。」

「什麼好事?」

「嫁給了一位大學教授,終於住上寬敞的房子了,還有私家車坐了,對於一個農村女孩兒,那還不是夢寐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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