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在北方的民間,對於大雪早年有另一種說法叫「豪雪」,是指氣勢而言的,大約是從什麼唱本上後來流傳開的。「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凍山凍河,而且下得無邊無際,有時下白了整個北方。「天無私覆,地無私載」一句古語,便獲得了大感覺大印象的詮釋。真箇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裡,當喬喬興奮地用手機告訴姨媽她已經找到了喬祺之後,她將手機遞給了他,說她的姨媽要和他通話。

喬祺猶豫一下,緩緩接過了手機。

他已經多年沒聽到過喬喬姨媽的聲音了。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喬祺,我向你道歉!」

喬祺說:「我也後悔了……我當年都不跟喬喬告別一聲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對。」

見喬喬正看電視,他邊說邊走到了陽台上,怕喬喬聽他口中說出什麼蹊蹺的話,心中起疑,追問他什麼。喬喬是多麼的信賴他啊,似乎從來也沒想過他也有可能對她說假話。甚至,對他所解釋的自己「蒸發」多年的原因,也全盤相信了。

在陽台上,他聽到了喬喬姨媽的第二句話。

她說:「喬祺,我已經徹底打消了當年要報復的打算了……」

他說:「這就對了。這樣才好。就當喬喬並沒有爺爺奶奶在世吧。」

她問:「喬祺,喬喬在你身邊嗎?」

他說:「喬喬在看電視,我在陽台上。陽台的門關著,有什麼話您只管吩咐,喬喬聽不到。」

「喬祺,咱們的喬喬……咱們的喬喬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喬祺從手機里,聽到了悲傷的哭聲。

他第一次從喬喬姨媽口中聽到「咱們的喬喬」這樣的話,卻萬萬料想不到,這樣的話和一個五雷轟頂般的噩訊連在一起!

「你……你說什麼?……你別哭……我沒聽清……」

喬祺本能地壓低了聲音。

喬喬的姨媽咽咽泣泣地告訴他,喬喬患了晚期肝癌,已經擴散了。醫生說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嗎?……」

喬祺扭頭朝屋裡看了一眼,聲音更低了——電視機前已沒有了喬喬的身影,她又進入喬祺的卧室了。喬祺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見到的喬喬為什麼臉色那麼蒼白,為什麼動輒就願躺在床上……

「也許她自己已經知道了……也許她自己還不知道了。她的樣子,似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還蒙在鼓裡。我想……她也可能是裝的,怕被我看出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況……」

喬喬的姨媽,又哭了。

「別哭,請你別哭!快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事?怎麼做?……」

喬祺覺得陽台似乎開始搖晃。而且,似乎開始往下掉著。他不由得將背貼靠在牆壁上,否則,也許會因暈眩栽倒於地。

「喬祺,你注意聽我的每一句話。你可要聽好,聽明白。咱們可憐的喬喬,她還沒愛過啊!她還沒被人愛過……」

「我愛過她!」

喬祺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彷彿在更正一個被歪曲的事實。之後,又不停地自言自語:「我愛過她,我愛過她,我愛過她……」

在美國那邊,喬喬的姨媽打斷了他的話。

她說:「我當然知道你愛過她!我也愛她!這都是不用強調的!但我說的是另一種愛,男女之愛!喬喬她沒被檢查出來癌症前,我給她介紹過幾位優秀的青年了,主動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對哪一個都沒動過心!喬祺你還不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的姨媽的話,已經不再說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語速變快了。雖然快,但卻每一句都說得清清楚楚,聽來像一位體育賽場上的評論員。

喬祺自言自語地說:「不明白……」

「你弱智啊你?!她心裡暗暗愛上的是你!自從她知道你不是她的親哥哥了,你們的關係在她那兒就變了!連我都早就從旁看出這一點了,你怎麼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你把她從小呵護到大,你為她作出了那麼多人生的犧牲,你愛她遠超過許多親哥哥愛親小妹!那麼這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著,咱們的喬喬她還能愛上別人嗎?!喬祺,你別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冉·阿讓那麼老的男人!對於咱們的喬喬,你哪裡有那麼老?!現在,三個多月過去了!如果沒有什麼奇蹟發生,喬喬她還有兩個多月的生命了呀!喬祺,我請求你,別太愚蠢,別太顧慮別人們怎麼看怎麼說,趕快把男人對女人的那一種愛給予咱們的喬喬!喬祺,喬祺,你可千萬要多多地給她啊!你如果真的原諒了我,那麼你現在就立刻答應我的請求吧!你快說你答應了呀!……」

「我答應……」

喬祺聽到自己口中說出了這三個字,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口說答應,其實並沒太明白自己究竟答應了什麼,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應該怎樣實行自己的諾言……

在陽台上,他只不過感到意外,感到遭受了某種沉重的襲擊,感到一陣陣暈眩而已。他的第一反應,他所問的話和所說的話,還都是特別理性的。他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的,還僅僅與責任和義務有關……

當他離開陽台,走入卧室,見喬喬果然仰躺在床上,而且還蓋著被子。

他坐在床邊,望著她的臉,低聲問:「小妹,你冷嗎?」

喬喬說:「有點兒。」

房間溫度並不低,喬祺還覺得有點兒熱呢。

他起身去關嚴了換氣的小窗,並開了空調,好使溫度再提高几度。

當他再坐在床邊時,喬喬說:「我聽到你在陽台上和我姨媽說的話了。」

喬祺心中暗吃一驚。

喬喬微笑著又說:「只聽到兩句。前一句是,『我愛過她』;後一句是,『我答應』。哥你對我姨媽說你愛過誰?你又答應了我姨媽什麼事兒?」

喬祺向她俯下身,剎那間目光變得溫柔無比。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內心裡充滿愛意地說:「喬喬,你聽到的第一句話,那當然指的是你。除了咱們的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我從來愛的只有你一個人,而且從來也不曾改變過。」

喬喬說:「我也是。」

她的目光中也飽含著溫情。那是喬祺似曾相識的。在美國的時候他從喬喬的眼中發現過,但是那時他不願承認它的內容是與以往不同的。現在,他才倍覺它是那麼的彌足珍貴。他心靈戰慄,悲傷而又幸福。

「你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細聲細語地問。

喬祺默默點了一下頭。

他覺得只點頭還根本不足以表明,又肯定地說:「喬喬,我明白。」

喬喬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幸福感也同樣飽含在她的目光里,洋溢在她臉上了。

她問:「那……現在呢?」

喬祺說:「現在,我答應你的姨媽,我要比以前更加愛你。」

「我姨媽,她都對你說了些什麼呢?」

「她希望我……希望我……不要再把你當成一個從前的小妹妹來愛……」

「就這些?」

「就這些。」

「是啊,我都二十七歲了……」

喬喬的雙眸的深處,也有一種悲傷,從幸福的眼神的背面,漸漸透現著了。

喬祺無言地將一隻手伸到喬喬身下,將她的身子扶起來,擁抱在自己懷裡。他仍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頭擔在他的手臂上,她那蒼白的臉上紅暈猶在,顯得嫵媚而又聖潔。自從她五六歲以後,喬祺就沒有這麼將她擁抱在懷裡過了。

他說:「喬喬,我的喬喬,從今天起,從現在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也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的眼裡,一下子充滿淚水。

她說:「嗯。」

喬祺低下頭,心靈戰慄不已地吻向她的嘴唇。

而她的嘴唇正期待著。

那是這世界上再尋常不過的一次深吻。它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這世界的各個地方發生。但那也是這世界上很不尋常的一次深吻,因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雙唇一觸,隨即雙方都會覺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實已經很少發生了。

「喬喬,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會一個人回到咱們坡底村的家去。自己做飯自己吃。晚上,將火炕燒得熱乎乎的,躺在被窩裡,回憶從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們的父親……」

「那,你半夜不會害怕嗎?」

「我想,我肯定會害怕的。但那我也還是要住在坡底村咱們的家裡。我絕不會住在什麼賓館裡的。因為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找到你,就是要讓你陪著我,回坡底村咱們的家裡住幾天。實際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發現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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