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冉之父.6

「沒處討去。」冉搖頭,「我又沒當過代理人,也不知他們住什麼地方。他們給我留下的那些電話號碼,要麼是別的不相干的單位的,要麼是些死號碼。連我的朋友們,和朋友們的朋友們,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了,都好像一下子從地球上消失了。許多出版單位向新聞出版署狀告我父親,人家就來家裡向父親了解核實,父親是一問三不知,人家就認為父親不老實。我說這事跟我父親沒關係,跟他的弟子們也沒關係,要負什麼法律責任,我負。要受什麼制裁,我受。人家就認為我和父親早已串通,沆瀣一氣。我聲明一分錢都沒得著,人家又怎麼會相信?於是晚報上登出了文章,憤怒地譴責堂堂學者也到了要錢不要臉的地步。我母親那幾天異常敏感,神經兮兮的,說住在附近的大人孩子,看見她時,目光全都是嘲笑的,鄙視的。

當然也可能真是這樣,也可能我沒感覺到,是因為我上班早,下班晚,碰見的熟人不多。我們單位倒沒誰嘲笑我,更沒誰鄙視我,我人緣兒比我母親好。單位的同事都安慰我,勸我什麼都別在乎,說這年頭兒,能掙到錢幹什麼都值。說學者要是都窮光蛋似的,買西瓜專挑個兒小的,吸煙吸劣質的,菜市場上跟老農急赤白臉地討價還價,光要一張臉又有什麼用?連同事們都認為我父親肯定得了一大筆錢,我便知道父親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的名聲了。我是什麼都不在乎,只是因為被騙了,滿肚子的憤怒而已。但父親沒法兒不在乎,事情於他,和於我,性質太不一樣了!

現在的報紙,沒新聞還要製造點兒新聞呢。有了一條新聞,哪有隻發一篇文章就罷休的?一位學者,與淫穢出版物有干係,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能使不少記者感到興奮。也記不清有多少記者敲過我家的門了。最初我父親很虔誠地接待他們,老頭子一個勁兒表示懺悔,希望通過記者,向公眾謝罪;當然也希望通過他們,替自己向公眾作一些必要的解釋。那些記者們也很虔誠啊,都表現出頗能以正視聽的樣子,使我父親很信任他們。我母親也是。包括我自己。於是採訪文章接二連三地見報了。這家報紙轉了,那家報紙還轉。那些日子裡,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晚上都不看電視了,集中在客廳里看報。那些採訪文章和實際採訪時的情形完全不同了,變味了。兩方面的虔誠和尊重都沒有了。雙方的對話一經記者們寫出來,多幾個字或少幾個字,儘管還是那些對話,卻彷彿通過對話給雙方都照了相。父親顯得那麼的老奸巨猾,記者們顯得那麼的機智尖銳。我從來沒見父親被氣成那樣,他簡直要被氣瘋了似的。拍桌子。踢椅子。摔了好幾件東西。生完氣又難過。又恨自己。說些悔不該當初的話。說又上當了又受騙了。說記者們是存心把他描繪成水門事件中的尼克松。接著,區人大專門為父親組織了一次交心會,其實是幫促會。幫助和促進父親早日登報公開承認錯誤。父親在會上很衝動,態度很強硬,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想批就批,批就來個批倒批臭,說願怎麼著怎麼著吧。一回到家裡就寫了封信,自行罷免了區人大代表資格。再接著,申請創辦《社會心理學刊》的報告被有關方面批回來了。不是批准了,是批『死』了。只有一行字,寫的是——暫不予考慮。老頭子又不明智起來。又打報告。措詞挺悲壯的,說自認為不配任主編,也不想再當主編。但希望有關部門,不要因為一個和尚犯戒了,就連原打算蓋的廟都不蓋了。那並不等於真的懲罰了犯戒的和尚,等於使其他的無辜和尚成了替罪羊。第二份報告是我替父親送到有關部門的,過了很久也沒個消息。父親期待不下去了,一天親自去詢問,人家跟他打官腔,說需要討論討論,又說短時期內根本排不到議事日程上,勸他趁早別操這份兒心了。實際上是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走了。沒過幾天,我父親第二次住院了……「

冉又嘆了口氣。

我陪她嘆了口氣。

我說:「冉,你……相信某種迷信的說法嗎?」冉說:「你指花花那件事?」

我點頭。

冉說:「以前不信。現在,多少有點兒信了。自從那件事後,不順心的事,使人上火的事,一件接一件落在父親身上。連父親都被搞得有點兒迷信了。一次我到醫院看他,他囑咐我,買些上好的排骨,燉一鍋,夜裡十二點左右,埋到後山的小樹林里去。父親曾經常帶著小狗在小樹林里散步。父親還教我背熟了一套咒語,說是投生咒,囑咐我一邊埋,一邊念叨。我對父親說這麼做純粹是迷信。父親說,從心理學的角度講,某些迷信的做法,是很能夠減輕人的心理壓力的。只要有利於獲得心理平衡,迷信一下又何妨?我聽了,覺得父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那麼做了?」

「嗯。我很憐憫父親。父親第二次住院,病得重。我和母親都以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甚至向親朋好友們發出了病危通知。沒想到父親漸漸康復了。你說怪不怪?」我說:「有些事,越想明白,便越糊塗。」

冉說:「是啊。我家客廳里掛著一幅鄭板橋的字畫,你注意過沒有?」

我說:「注意過。許多知識分子家裡,都掛鄭板橋那幾個字。」

冉說:「我父親一輩子都是個難得糊塗一次的人。我母親也是。如果他倆有一個活得糊塗點兒,後來的一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說起來挺沒意思的。我父親住院時,我和母親不是向親朋好友們發出了病危通知嗎?結果就從台灣引來了一個人。還是個女人。是父親青年時代的戀人。我一點兒也沒法兒理解,有些男人和女人,為什麼會牢牟記住青年時代的戀人不忘。青年時代的愛情,不就像青年時代做過的夢一樣嗎?值得不忘嗎?這不是太古典了嗎?時代已經非常現代了。又現代又現實,還有些個古典的人沒死絕,仍活著,可不就會發生些不該發生的事嗎!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那個台灣來的女人,是父親青年時代的戀人。我母親也不知道。但我父親的幾名學生卻知道,也不知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肯定是你父親對他們講過。」

「我想也是。當教師、教授、導師的人,有些事,從不講給家人聽,卻會講給學生和弟子聽,而且毫無隱瞞。是我父親的那幾名學生往台灣寫的信。你說他們不是多事嗎?」

我說:「你也不必埋怨他們,他們無疑是出於善意。」冉說:「那女人如今成了一位富寡,子女都在美國商界,她只和一位老傭人住在台北。寫小說,算是位女作家,和三毛和瓊瑤,都有挺親密的交往,她專程從台灣趕來,目的只不過是想趕上參加父親的追悼會。住下後,一聽說父親並沒死,不用說是很驚喜的。又聽說父親的處境狼狽,她就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有責任拯救父親於水火之中。當天就有人替她往我家掛電話,父親接電話時很激動。我幾乎沒見到過父親有那麼激動的時候,他握著聽筒的手都在發抖,臉上忽然地容光煥發,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放下電話就擦皮鞋,穿上最體面的一套西裝就出門。那天是星期天。母親很詫異,問父親哪去?父親含含糊糊地說去看一個人。母親有些困惑,也有幾分疑心和不放心,派我暗暗跟著。在公共汽車站父親發現了我,不許我跟著,後來又同意我跟著了。

當他和那個台灣來的女人見了面,我立刻就看出他們不是一般的關係了。但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我當時也猜不著。他們互相問候了幾句,再就不說話了,彼此默默地望著。他們那一種目光,都含情脈脈的,如同一對兒久別重逢的情人。我覺得陪坐在一旁挺不自在的,借故離開了房間,坐在前廳等候父親。兩個多小時後,父親才出現在前廳,父親臉上的晦氣一掃而光,彷彿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躊躇滿志又相當自信的人似的。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和那女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父親很坦率,他承認是他青年時代的戀人。我又問父親此刻心情如何?父親說兩個字足以表達——幸福。這一種回答差點兒使我哈哈大笑起來。我接著問父親有何感想?父親一邊走一邊背了一首李商隱的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天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父親頂喜歡李商隱這一首詩,以前也常背誦的,所以連我也能背下來了。但是那一天我聽了之後,心裡好生的彆扭。我挺替我母親難過的。和那個台灣來的女人比起來,我母親顯然是丑妻,胖得不成體統,每天跳迪斯科也減不了肥,性情也乖張。人家那個台灣來的女人,風韻猶存,談吐相當儒雅。雖然也快六十歲了,但仍女人味兒十足,還渾身具有那麼一種浪漫氣質。我有些惱火地問父親,兩個多小時,你們不見得一直面對面坐著盡說盡說吧?互相有什麼親熱舉動沒有?父親爽朗地笑了。我很久沒聽到父親那麼爽朗地笑過了。父親更加坦率地回答我,總不至於像電視里的兩位播音員那樣吧?還問我有何感想?我說我的感想就是——你們以為你們都是在以溫馨的態度對待生活,在我看來都是自作多情,故作多情,沒勁!那一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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