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選.2

第二天,在省委,在省委書記的辦公室里,三個月前剛從別的省調來的省委書記,正在與省報的記者王曉陽單獨交談。不是由王曉陽求見,而是由省委書記召見。

省委書記問:「王記者,到省報幾年了?」

王曉陽謙虛地說時間不算長,才十一年。說著雙手呈遞給省委書記一張名片。

省委書記說:「十一年,那不算短了,也稱得上是老記者了。」

低頭看著名片又說:「已經是主任記者了嘛。還是民盟省委的委員啊!」

省委書記刮目相看似的將目光又望向了王曉陽。

王曉陽笑笑,笑得意味深長。潛台詞是——省委書記大人,咱們就別兜圈子了,開門見山吧!既然是您抬舉我,召見我,還能不預先把我的底細摸個透透的呀?

省委書記也無聲地笑笑。

他說:「好,咱們直奔主題。你寫給省委的信,我認認真真地看了。在翟村的事情上,再具體地說,在韓彪這個人物的事情上,我代表執政黨,你代表友黨,咱們坦誠溝通一下情況,行不?」

王曉陽點點頭。沉吟片刻,又補充道:「我只能權且代表一下罷了。」

於是二人你問我答或我問你答地交談起來。彼此彬彬有禮。既不因相互之間地位的差別而一方擺出優越一方故作卑恭,也不因三十來歲的年齡差距一方以長者自居一方由於是晚輩而局促。就像兩位學術資格不分高下的學者在探討什麼學術問題。

省委書記說——「民選」早已是全國廣大農民的強烈要求和迫切願望,在別的省份進行「民選」的情況證明,效果是良好的,農民們是具有相當可喜的民主熱忱和較為成熟的民主意識的。本省將在幾個縣裡樹立第一批十個村,作為「民選」樣板村。翟村是逐級上報逐級審議通過的十個村之一……

省報年輕的老記者說——自己是常年跑農村新聞的。因為韓彪不但是他那一縣裡舉足輕重的人物,在地區和省里也是位經常出席各種會議、姓名經常見諸媒體的人物,所以,他曾隱了記者的真實身份,長期在翟村「調研」過連任兩屆的村長韓彪……

省委書記問:「那麼,你究竟對韓彪有怎樣一種與眾不同的看法呢?」

省報記者反問:「您呢?」

省委書記微微一笑,從茶几上抓起了煙盒:「你吸嗎?」

省報記者不客氣地抓過了一支。

倆人都吸著煙以後,省委書記說:「還是先聽你的看法吧。」

省報記者說:「他是某些貴黨官員不遺餘力大樹特樹起來的人物,您在召見我之前,當然已經聽過他們的介紹了,所以我要先聽聽您對他有幾分了解。」

省委書記說:「還不是報上電台電視台宣傳的那些。」

省報記者說:「您信?」

「那些宣傳要是虛假不實,責任也有你們記者一份。」

「另一部分責任應由某些官員來負。」

省委書記將這位言語近乎肆無忌憚的是民主黨派省委委員的記者足足注視了有五秒鐘,又是微微一笑,以調侃的口吻道:「你來者不善呢。」

省報記者也笑道:「善者不來。我雖然口無遮掩,但並無危險。」

最後,在省委書記的一再「敦促」之下,還是省報記者先談了——他介紹說,韓彪非翟村人,也不是本省本縣的人。究竟原籍是哪裡人,連他也沒了解清楚。只知道翟村曾有個叫翟傳貴的農民,和兒子在外地當了幾年小包工頭,積攢下了一筆錢後,回到翟村承包了幾座山。經高人指點,說山裡也許有銀礦脈,於是開起礦來。韓彪便是那父子經人介紹,高薪從外地聘來的找礦師傅。然而錢花了十幾萬,卻一塊銀礦也沒采出來。接著蹊蹺之事發生。先是介紹人黑夜在公路上被車碾死,肇事車輛至今沒有查到。接著父子倆雙雙死於礦井塌方之事,只撇下兒媳婦一個小寡婦。不幸的日子裡,韓彪跑前跑後,幫著小寡婦處理喪事。翟村人都議論說,看不出那姓韓的外地人還挺仁義。再接著韓彪與小寡婦登記結婚。翟村人雖感出乎意外,卻仍認為,對那小寡婦可算是不幸後的一幸了。更加奇怪的事總是發生在最後的——不久韓彪四處召來了幾十號僱工,不到半個月就有一車車銀礦石源源不斷地運出了山,從此韓彪一年比一年發達……

省委書記說:「情節還怪曲折的,有意思。可是敢問大記者,能說明些什麼呢?」

省報記者綿長地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盡之後,以從容不迫又頗自信的口吻說:「探案學方面,有一種分析方法,叫『後逆推理」。我認為,也許是這樣的——韓彪憑他的經驗,早已找到了礦脈,一經掘近,便停止了,另行採掘。所以,幾處礦脈,對他而言早已了如指掌。僱主父子卻由於毫無經驗,全然蒙在鼓裡。否則,怎麼可能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幾處同時出礦?……」

「你的『後逆推理』,有什麼事實根據支持嗎?」

「有。我的暗訪記錄。某些老僱工說,當年,在韓彪胸有成竹的指點之下,那幾處地方一掘就現出礦層了……」

省委書記不禁「噢」了一聲。

省報記者又說:「那麼,礦主父子的死,介紹人的死,就不但蹊蹺,而且,而且……」

他不再說下去,一味吸煙了。

省委書記站了起來,踱著,踱著,不停地踱……

他終於又落座了,問:「你還了解到些什麼?」

「從幾年前起,縣公檢法三部門,就不斷收到匿名舉報信,信中都指出了我剛才悟到的疑點……」

「立案偵查的結果呢?」

「從沒立過案,所以也就從未有過什麼偵查結果。」

「噢?」

「不太正常吧?一般情況,怎麼也會派人去翟村了解了解吧?哪怕是象徵性的。」

「那時韓村長已是人物了?」

「對。」

省委書記又起身踱步。他踱過來,踱過去,也不知在思考些什麼。忽然地,他站住了,一轉身,省報記者卻已不坐在沙發上了,背朝他,正在他的書架那兒看一本書。

他說:「講啊,你怎麼不講了?」

省報記者說:「還想聽?我以為咱倆話不投機了呢!」

「當然!我愛聽與我不投機的話。何況我也沒覺得咱倆話不投機。」——省委書記走到省報記者身旁,將省報記者拿在手裡那本書奪下,又說:「借你了。不,給你了!一會兒你看我這兒有什麼你感興趣的書,只管帶走。」——說著,替省報記者將那本書塞入拎包,並將省報記者推至沙發前,按坐下去。

「中午我陪你吃飯。」——他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才十點多,離吃午飯早著呢!我不能白留你吃一頓午飯,所以我現在對你的要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你了解的情況全都講出來,我保證洗耳恭聽。」

於是王曉陽說,韓彪在連任兩屆翟村村長的年頭裡,招雇的採礦工不但越來越多,而且給他們中許多人落下了正式的翟村戶籍,使他們成了些個有雙重戶籍的人,也成了些個有兩份身份證的人……

「這當然是嚴重違反行政管理法規的,起碼會干擾以後的人口普查。他替他們造假身份證嗎?」

「不,不是假的。是真的。完全合乎法律手續的。」

「此話怎講?」

「因為蓋有縣公安局的大印。」

「對他有什麼好處?」

「翟村人口的成分被他改變了。有許多人,包括來歷不明之人,搖身一變成了合法的翟村人口。他們的人數,已比翟村原來的人數少不到哪兒去。加上還有些翟村農民,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幾個,也都成了韓彪礦上的僱傭工。這兩種人,由於切身利益的牽制,凡事不可能不惟韓彪的馬首是瞻。可想而知,翟村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假絕對民主的方式,亦即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隨韓彪之心所欲。這就是為什麼,他已連任了兩屆村長,此次『民選』在即,仍要連任下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翟村此次沒列入『民選』的樣板村……比如,像從前,由縣裡宣布一份任命狀了事,那會怎樣?」

「村長是他。」

「這麼肯定?」

「對。因為縣裡的官員們,據我想來,十之八九怕是都已經被他喂熟了。」

「有何事實根據?」

「某些事實根據是需要某些剛正不阿的人去調查和收集的,我又沒有此種特權。」

「照你這麼說,只有下令市裡成立專案組NB023!」

「那又怎樣?我很熟悉他們,親耳聽他們談起韓彪,像談起他們最賞識的人。」

「那樣的幹部是少數。」

「少到多少?」

「總之你得承認是少數。」

「我也沒說是多數啊。我用了『某些』這個詞,對吧?看,我們開始話不投機了吧?我還是明智點兒,趁你沒翻臉之前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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