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選.1

正月十五一過,翟村的大人們,心裡便都有些躁動不安起來。像雷雨前的燕子,或螞蟻。他們難以掩飾的、即將面臨嚴峻事件的緊張感,也當然地影響到了孩子們。孩子們的表現則是——這幾戶人家的見了那幾戶人家的,岸上的獾見了水裡的狸似的,雙方面的眼中都流露著無畏的敵意。一方的表情彷彿是——只要你敢下水,我就咬死你;另一方的表情彷彿是——只要你敢上岸,我對你不客氣!

其實,入冬以後,甚至在春節期間,村裡的孩子們已經東一幫西一夥地打過幾架了。雙方各有受了皮肉之傷鼻青臉腫的。大人們卻難能可貴地豁達,沒誰因孩子們之間的反目而急赤白臉興師問罪。

是的,大人們的難能可貴,在以往的日子裡是少有的。以往,因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女人們會指桑罵槐,男人們會相向捋胳膊綰袖子……

自九十年代以後,翟村就不再是一個和睦的村了。

於是,大人們之間異乎尋常的客氣和忍讓,在孩子們看來,便是明擺著的虛偽了。同時也向孩子們暗示了,即將發生的事件,的的確確是嚴峻的。

結果也使孩子們的心理空前地緊張起來。他們通過打架宣洩他們的緊張。

正如大人們企圖通過客氣和忍讓掩飾這一點。

致使翟村的大人們和孩子們如此這般的事件,在中國別處的許多農村早已發生過,並且是遂了農民們的意願,按農民們的強烈要求才發生的。它像一種新的劇種,在中國別處的許多農村曾演得相當精彩。

那劇種的名稱就是「民選」。就是農民採取無記名投票的真正由自己們當家做主一把的方式,來選出他們信得過的村幹部,並組成他們信得過的村委會。

按理,「民選」不該是使翟村的農民們緊張的事才對。

但他們幾乎人人空前地緊張。

這一天的上午,確切地說,是三月的一天上午,農民翟老栓駕著牛車往自家地里送肥。從村裡到地里,需路過一座百餘米長的石橋。那橋是村人們集資三十萬元建的。橋下是條河的屍床。因山裡築起了水庫,截斷了從山裡下來的雨水和泉水,所以它死了。在它有生命的時候,每逢春季易於形成山洪的日子,或多雨的夏季,它曾是條兇猛的河。從山裡卷帶而來的銳石,年復一年的,將河底颳得很深。儘管現在已經只剩河床了,但那橋卻不得不架得特別高,看上去有四層樓那麼高,是縣水利部門指示的高度。因水庫減壓的時候是要開閘放水的,橋樁低了,庫水瀉來,就淹沒橋面了……

翟老栓駕著牛車行至橋的中段,發現那兒橋一側的石欄缺了幾米。結冰的橋面上,有卡車急剎時的輪胎印子。他不敢讓牛往前走了,怕牛蹄一打滑,牛車一失重,連車帶牛掉下橋去,那他的損失可就慘重了。他勒住牛,下了車,小心翼翼地走近缺了石欄的豁口,想要對石欄所以會那樣的原因察看個究竟。三月上午的陽光,已經能使人感覺到些微暖意的陽光,那時候挺靦腆似的照耀在牛身上,也照耀在翟老栓的臉上、手上。牛一動不動,彷彿在陽光的照耀之下站著睡著了。夏季的陽光是熱烈的,如同渴望男人的年輕寡婦的目光。冬日的陽光是慳吝的,無論它高掛著還是低懸著,即使在天空明朗的正午,它也只發射光芒,而不賜給大地暖意。哪怕它像火一樣紅,光芒刺人的眼睛,人的臉和手還是會在凜冽的嚴寒之中被凍傷。冬季的太陽是否在某一天的天空出現,並不決定那一天的氣溫如何。有時恰恰相反,也許有太陽的某一天比沒有太陽的某一天更寒冷。一年四季里,數三月的陽光最特別了。它的暖意,像在冷屋子裡,由於溫柔的女人的存在所能使男人感受到的那一種,是需要心懷幾分感激去體會的。那時女人能使男人感受到的暖意,超過了她們的實際體溫所能給予男人的。而且,一年四季里只有三月的陽光是顯得靦腆的。彷彿它和大地已經生分了,彼此需要重新建立親愛的關係似的。它怯怯的,如第一次到小夥子家裡串門的內向的淑女,來去悄然,正如它靦腆地升起來,靦腆地落下去。到了四月,它才又變得明媚了。因為它覺得它又跟我們熟稔了。三月的陽光最早宣布春天的開始,之後才是草啦,樹啦,冬眠的小蟲們形形色色的表現……

翟老栓起先閉了雙眼,仰起臉,為的是讓自己整張粗糙的臉能更全面地享受一下三月的陽光的照耀。離開了村子,他內心裡多日來越積越重的緊張感,分明地減少了許多。

從山裡傳來了一聲轟響——是村長韓彪家的私礦有人上班了。

受驚的牛猛地往前一衝,似欲狂奔。

翟老栓趕緊睜開眼睛,雙手使勁兒勒住韁繩。

「莫怕,莫怕,老夥計,炸不著你,有什麼可怕的嘛!」——他一邊安撫著牛,一邊下了車。腳底一滑,險些摔了個仰八叉。他正站在一大片冰上。那片冰有的地方很晶瑩,有的地方很臟,呈現著不能結凍的黃的黑的或黑中帶黃的油污。旁邊有煙蒂、空煙盒,一隻顯然用以擦過油污的雙手的線手套,像一隻死耗子,看去很醜陋。還有幾個螺帽……

翟老栓明白了——是村長韓彪家運礦石的卡車在這兒熄過火,並且毀壞了橋的石欄,並且流過水箱里的水。究竟是由於卡車撞了橋欄才熄火,還是由於熄火才撞了橋欄,他就難以作出判斷了……

離那片冰一米多遠處,橋面上布滿了拳頭大小的礦塊。

翟老栓知道,那些礦塊里有銀的成分。因為村長韓彪在山裡擁有三口屬於私家的銀礦,總共僱傭著六十幾名外省的採礦工。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銀礦石,儘管韓彪開銀礦已經開了八年了,當一村之長也已經當了同樣多的年頭。在三月的陽光下,那些銀礦石閃耀著斑斑點點的銀光,它們足以裝滿兩土籃。

翟老栓也知道,村長韓彪家的礦上采出的銀礦石,成色極好,據說含銀量在百分之五以上,品位很是罕見。村長韓彪,也由此而成了全縣的大富豪。有人猜他的個人資產已經超過了一千萬。有人認為豈止一千萬,兩千萬也得多。

那些銀礦石,對於翟老栓其實是沒有絲毫意義的。儘管它們的含銀量那麼高,儘管銀子就是錢。但是他翟老栓家裡並沒開著煉銀廠啊!銀子只能在煉銀廠里才能被從銀礦石里提煉出來啊!銀子只有被從銀礦石里提煉出來了才能賣錢啊!當然,含銀量那麼高的銀礦石本身也是能賣錢的。縣裡的煉銀廠就進行過零散收購。但那只是短短一個時期內的事兒。不,用「一個時期」來說太長了,其實才是短短几天內的事兒。之後縣裡煉銀廠的頭頭腦腦輪番向村長韓彪當面認錯;縣公安局將那些曾賣過銀礦石的人一個個逮捕了起來;有的被判了刑,有的被罰了款;沒錢的,被判到韓彪的礦上以工抵罰,白乾一個月兩個月不等。縣公安局還為村長韓彪的礦四處張貼過一份布告——大意是賣銀礦石者按盜竊罪論。號召人們相互監督,揭發檢舉。檢舉有功,有獎。獎金對於普通的人們來說是一大筆錢——兩千元,由村長韓彪的礦上發。因鄰縣也有煉銀廠,為防止本縣的人偷了韓氏銀礦的礦石賣給鄰縣的煉銀廠,村長韓彪的謀士們替他想出了那一主意。村長韓彪周圍,永遠不乏時刻準備著向他獻計獻策的人。往往的,不待這一撥被徹底冷淡了,那一撥早已巴結上去了,而且都引以為榮,引以為幸。

翟老栓明知那些含銀的礦塊對自己毫無用處。若收攏了,是必得送交到村長的礦上去的。那麼做了,只怕連聲謝也得不到的。若帶回家裡去呢,一旦被別人發現,一旦被別人密告給村長,肯定會使自己陷入是是非非。他是翟村的老實人,想來村長不至於把他怎麼樣。但村長也絕不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啊!那麼,究竟是在這兒撿的,還是夜裡去礦上偷盜的,不是只有任人議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嗎?何況,村長手下還有一幫狐假虎威的親信哪!他們若成心冤屈他,指罪他是偷盜的,那麼他們的指罪就肯定是事實了。村長會空拋給他個人情,說儘管是他偷盜的,但念他是翟村人,寬恕了他不予追究了吧。是的,是的,村長手下的人會那樣的,村長也會那樣的,於是,他的偷盜之名,不就等於經法院裁決了一樣了嗎?翟老栓還曉得,以往幾個被判了刑,被罰了款,被強制在村長的礦上幹活的人中,就有明明是被冤屈的。只不過也和他一樣,是在路上撿了些礦塊罷了。但誰替他們申辯過呢?誰又敢替他們申辯呢?即使有那種俠肝義膽的好漢挺身而出,又會有什麼結果呢?公安局和法院不站在那樣的好漢一邊,而站在村長一邊,那樣的好漢的俠肝義膽,相對於村長而言,意義也就跟二百五耍光棍差不多了……

業已蹲將下去的翟老栓,心中一陣陣尋思著,卻禁不住伸出手摸那些礦塊。他是翟村少數幾個從沒被村長僱傭過的人之一。他雖老實,但骨子裡挺高傲,不屑於與村長的勢力範圍有什麼沾染。他寧肯做辛勞的農民,也不肯為了錢,而做明明被村長剝削卻又似乎被村長恩庇著的一個人。所以他是第一次有機會這麼近距離地觀看那些使村長腰纏萬貫飛黃騰達的東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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