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棄的家園.4

像老苗一樣,他表現出又可敬又可愛的耐心,面對面地注視著我,一句話也沒插問,靜靜地聽我有來龍有去脈,從容不迫地彙報完。

「還有別的情況嗎?」——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聽我彙報到三分之一時,他已經放下筆,合上小本,不做記錄了。

我也笑了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如同奸商,憑著花言巧語,企圖騙別人買下什麼假冒偽劣產品似的。

我說沒別的情況了。該彙報的都彙報了。又有幾分不放心地問他,小邵你為什麼記錄了三分之一就不記錄了啊?

小邵說你放心吧!我用腦子記住了。

我說否則我不來彙報的。我知道市委的領導們這幾天忙。但我一想到他們說的要懲罰咱們市的話,心裡就感到不安,咱們也沒法想像他們的懲罰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某種懲罰,咱們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們的懲罰方式很嚴酷呢?比如說像大地震,像火山爆發,像瘟疫……

小邵說是啊是啊,那就慘了!不過您也別太杞人憂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確領導,有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配合,什麼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說的什麼外星男女來客,都是足以被打敗的!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黨!……

我說小邵,您的話很對,很正確。但是,咱們最好姿態高些,盡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裝衝突的地步,據我分析,他們也沒什麼惡意。其實是本著治病救人的態度而來的,那麼我們就不應該諱疾忌醫是不?

小邵說當然當然!看了一眼手錶,話鋒一轉,問我看過上演得很火暴的美國巨片《真實的謊言》沒有?

我說一直想看,可一直沒能抽出時間去看。

小邵就從本兒中翻出一張票給我。他說是下午的票,時間很從容——可下午他要列席常委會,負責記錄,去不成了。建議我一定去看看,娛樂娛樂,消遣消遣,盡量鬆弛一下以往綳得太緊的創作神經。

他一直送我到市委大樓的台階上,和我握手道別時,拍著我的肩又關切之至虔誠之至地再三叮嚀:「悠著點兒,千萬悠著點兒!身體是本錢啊!身體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真實的謊言》非常之好看。場面異想天開,令我大飽眼福。美國佬真他媽的有錢!竟拿得出一個多億的美元拍一部電影!

散場後,我仍獨自坐在坐位上發獃。心想人的眼睛真不是一對兒好東西!光欣賞美還不滿足,還要看到刺激的情形,甚至還喜歡看到血腥,看到邪惡,看到色情。

《真實的謊言》里雖然並沒塞入多少血腥、邪惡和色情。但未免太卡通化了。美國佬創造了不少卡通式的英雄人物。從男女超人到「蘭博」到「機器警察」,使全世界的觀眾看這類美國電影時,比玩電子遊藝機的兒童還發傻!

於是又聯想到我攤上的事兒,何嘗不也是「真實的謊言」呢?

天塌下來眾人頂。反正我能做的,已經做到了,但願兩位男女外星人別再來找我的麻煩。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連去釣了兩天魚。收穫頗豐。活的養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來,凍在冰箱里。一分心,將我攤上的事兒忘到腦後去了。

第四天妻從娘家回來了。對我特別親熱。彷彿我們之間並沒發生過什麼誤會,慪過什麼氣似的。她說我瘦多了,準是因為用腦過度,睡眠不足。

剛吃過晚飯,她就催我洗漱。剛洗漱完,她就給了我幾片葯,非看著我服下去不可。我問她是什麼葯?她說是某種復方維生素,調解植物神經的。說你不是植物神經紊亂嗎?從今天起,就堅持服這一種葯吧!……

我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已不在家裡,而在醫院的單間病房。

正納悶兒,一位年輕的護士小姐走了進來。

我問幾點了。

她說已經快十一點半了,一會兒就要開飯了。

我問我怎麼會在這兒啊?

她說你病了。

我問誰把我弄這兒來的?

她說你妻子,還有你們作協的負責同志陪著。

我問是不是一個又高又胖,「胡漢三」似的男人。

她說沒錯兒。特像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還鄉團頭子「胡漢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無疑了。

我又問這是什麼醫院啊?我什麼病啊?

她狡黠地沖我一笑。說你何必非知道那麼多呢?這裡條件不是挺「上檔次」的嗎?既來之,則安之唄!市裡的領導對你可關心啦!其實你的級別沒資格住單間,是市裡的領導特批的……

我困惑之極地「噢」了一聲。

而她一邊說,一邊用抹布這兒那兒象徵性地帶有表演意味兒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飽飽地吃了一碗米飯半條清蒸魚。

我暗想護士說得不錯——這兒條件確實「挺上檔次」的。內有浴室,外有庭院。環境清幽。既來之,則安之。不管究竟為什麼把我弄到這兒,畢竟休閑些日子對我並沒損失……

下午來了一位老醫生,裝出隨便聊聊的樣子問了我一些問題——你最近常看什麼書啊?在創作階段每天寫多少字啊?你說的那兩個男女外星人又來滋擾過你嗎?你夢見過他們嗎?你常失眠嗎?你愛幻想嗎?你經常希望成為引起公眾關注的人物嗎?……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寫出幾百萬字,並且多次獲獎的一位作家怎麼可能是白痴呢?

於是我反問:「醫生,這兒是精神病院吧?」

老醫生的目光,從鏡片後研究地注視著我。我以為他一定會講假話,一定會對我撒謊。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對,這兒是精神病院。」

「高幹病房?」

「對。高幹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幹多嗎?」

「不少。高幹也是人嘛。商品時代,人人的觀念都受到徹底的衝擊,他們更不例外。不過比起來,他們多數是『文瘋』。不砸不鬧,不號不叫。近乎『憂鬱症』而已。既憂國家,亦憂自己。還有些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猛一下子離開了『權力場』,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痴呆症』……」

「那麼您看我是屬於哪一類呢?『文瘋』還是『武瘋』呢?」

老醫生又研究地注視起我來。

我說:「作為病人,我有權了解自己的病況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說:「對。你當然不屬於『武瘋』。憑我的經驗,覺得你也不是『文瘋』。你根本就不應該住進來。」

我說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說不是高幹而能有幸住進高幹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閑休閑,又何樂而不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兩碼事兒了,我說我非常不習慣被當成精神病患者……

他說他很理解。好人被當成精神病患者看待,漸漸也會變成精神病患者的。這裡有個心理環境影響,心裡暗示和心理導向的問題。他說不過他沒權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協」領導同意。「作協」領導也做不了主,還得請示市裡領導……

我問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受到如此厚愛?

他說你不要再提什麼外星人了!說關於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態度。但僅憑這一點,是不能構成我精神不正常的醫學根據的,說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協」領導面前表現怎樣了!……

我說您給我們「作協」領導打電話!我要求立刻見到他!越快越好!……

於是晚上老苗來了。我妻子也來了。

老苗語焉不詳地問我感覺如何?

我說感覺好極了!

不待他再問什麼,我雙手握住他一隻手,裝出羞愧無比的樣子說——老苗哇,苗主席呀,咱們相處了那麼久,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有時候喜歡危言聳聽,惡作劇!什麼外星人啦,什麼「真話拒絕症」啦,什麼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懲罰啦,都是我閑極無聊胡編的呀!經過在醫院裡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經認識到這樣的玩笑是開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對視了一眼。

我妻子問:「那,兩套警服你哪兒弄來的?」

我說是我從某個攝製組借來的,其目的是為了將假的說成真的一樣……

妻又問:「那,女人貼身的東西呢?」

我說是我早晨散步時,從早攤兒上買的。

妻說那不像早攤兒上賣的東西。像「精品屋」里才能買到的東西!你怎麼為了騙人,就捨得買那麼高級的東西呢!

我說買了也算白買嘛!你留著嘛!

妻對老苗說,你聽你聽,他這叫人話嗎?你別信他!我看他就是有點兒瘋!要讓他出院,就直接帶你們「作協」去好了!我可不和一個精神病患者生活!……

我說老婆啊!你這就不對了!要允許自己的丈夫犯錯誤,更要允許自己的丈夫改正錯誤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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