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棄的家園.3

時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節,暖氣已停,室內冷陰陰的。但他們進了屋後,我卻頓覺燥熱起來。分明的,溫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請他們坐下後,身上燥熱得不行,趕緊地重入小屋去,脫了毛衣,只著一件襯衫。

當我又出現於他們面前,那女警便瞧著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而那男警,則倒背雙手,俯身看我鋪陳在桌上的文稿,雙手中的大黑殼夾子,輕拍著自己後背。

我問:「兩位有什麼公幹?」

那男警轉身望我,反賓為主地說:「你先坐下。先坐下。」

於是我坐在一隻矮凳上。有意將沙發禮讓給他們。

他們倒也不謙讓,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將夾子遞給她,淡淡地說:「開始吧。」

於是那女警翻開了夾子,從夾殼上取下筆目光盯在我臉上。

我覺得臉上忽地一陣熱。不是被一個女人那麼盯著的結果,再靦腆的一個男人,僅僅被一個女人那麼盯著看,臉上也不至於熱到我當時那種程度。完全兩碼事兒。兩種熱法兒。再說我又沒赤身裸體。那彷彿是被熱吹風器直接對著臉上吹的一種熱法。

男警也將目光盯在我臉上了。我頓時覺得臉上加倍的熱。熱得臉皮彷彿會立刻結起一層痂似的。

女警說:「您可以坐遠點兒。否則一會兒你就受不了啦。我們也盡量體恤你,不多望你。」

於是我將矮凳挪得遠遠的。重新坐下後,心中疑團百種。搞不明白他們怎麼會使我家溫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熱臉上也灼熱得不行。

男警這時掏出了一副墨鏡戴上問我:「覺得熱是不是?」

我說:「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鏡後,儘管目光仍望著我,我畢竟覺得臉上承受得住了些。

「職業?」

「作家。」

「作家?具體點兒,究竟屬於哪一行?」

我想這兩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麼連作家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明知故問?犯不著的嘛!於是我謙虛地相告,作家的專職一般是寫小說的。當然也有寫戲劇的寫影視的,又稱為編劇。作家和編劇,屬於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兩類人。按時下的說法,統稱「碼字兒」的,一談到「酬」的問題,免不了向他們抱怨了幾句小說稿費多麼多麼低而編劇稿費多麼多麼高的不合理現象。

男警豎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著對女警說:「記吧,職業謊言製造和傳播者。當屬A級三類。」

說完對我大搖其頭。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厭惡的成分。

我一聽急了,我說:「同志,你不能這麼給我也就是給作家下結論啊!不錯,我們的職業,是要求我們經常編出一些故事,騙人們的感情投入,騙人們的眼淚。但是人們的心靈,往往很需要這一種欺騙的呀!這一種被騙的過程,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享受的心理過程嘛!我們的職業,那是同製造和傳播謊言完全……」

那男警又豎起手掌,再一次制止了我。

這簡直太豈有此理了!對我選擇的將終生從事的職業,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誹謗與誣衊性質的錯誤結論之後,還不許我替自己也替作家這一種職業進行辯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當然要生氣的!

我急赤白臉地說:「好,我不和你們理論了。兩位,現在我要看你們的證件!」

「證件?」——那男警將臉轉向了女警,聳聳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愛。

她說:「我們沒有證件。」

我說:「沒有?那我可有理由懷疑你們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溫良地說:「是的,你有理由懷疑。」

男警說:「而且,你懷疑得對,我們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們兩位都不是人?這話可是你們自己說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們究竟算什麼東西?鬼?妖精?」

女警鄭重地說:「我們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們強調我們不是人,是按照你們地球人的思維邏輯而言的。我們來自另一個星球。」

「另一個星球?」

「對。」

「說了你也不知道。」

「怎麼來到地球的?乘不明飛行物來的?」

「我們到地球來,並不需要乘什麼,想來,憑意念就來了。」

「哈!哈!……」——我霍地站起,突然一板臉,指著房門說:「兩位,不管你們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們究竟是打哪兒來的,也不管你們的企圖是什麼,都他媽的趁早玩蛋去!否則我一撥電話,三分鐘後真的民警會趕到,你們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女警緩緩地將臉轉向了男警。

那男警緩緩地摘下了眼鏡。

倏地我覺得前胸有兩處像被燒紅的鐵釺子捅了兩下,本能地朝後一跳。低頭看時,見我的襯衫上已出現了兩個洞,露出兩點灼紅的皮膚。

媽的!跟老子來這套!無非是什麼「特異功能」之類的小把戲,老子不信旁門左道,不信邪,也不懼邪!

我順手從牆上摘下了寶劍。那是多年前從外地買回來的。原本是為了健身的,卻一直沒再動過。不想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打算抽出來,威懾他們,喝令他們立刻從我家滾。不料一抽,沒抽出來。再抽,還是沒抽出來!什麼他媽的寶劍!也沒沾過水,居然銹住了!

那女警瞧著我一時不知所措的樣子,覺得好玩兒似的,撲哧掩口笑了。

那男警則輕輕對我吹送過一縷氣。

於是我周身一熱,竟被他媽的「定」住了!想不到對方還會「定身法」!但他似乎「氣」下留情,因為我的思維能力仍保留著。

而那男警則吸起煙來。吸我的煙。就見我擺在桌上的那煙盒,自動立了起來。一支煙不可思議地從煙盒裡冒出,飄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他以目光將那支煙玩弄夠了,一張口,那支煙平穩而又準確地沖他口中飄移過去。被他雙唇輕輕銜往。他吐出的煙霧也是那麼的不可思議,五顏六色,繽紛絢爛,美麗極了。這美麗的煙霧在空中組成一幅幅圖畫,如同國畫大師們,以大寫意筆墨畫成的印象派國畫。

女警問:「看到了嗎?」

我點了下頭。

這一切太邪門了!我這個從來不信邪不懼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時刻,也不禁地對其邪信之懼之了。

女警說:「你可以開口講話。我們還沒取消你開口講話的權利。現在我再問你,我們瞧著你的時候,你覺得身上不自在是不是?」

我說:「是的。燥熱。」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你是一個愛說假話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個,但卻是比較典型的一個。說假話,製造謊言,二者有些區別,但本質上同屬於你們地球人的一種。我們將你們地球人的這一種病,定義為『真話拒絕症』。病灶起源於你們的腦。我們對你們這種病,已經關注了幾千年了,如今你們發明了宇宙飛船,你們地球人已經開始出現在別的星球上了。那麼我們就不能不產生這樣的憂患——說不定哪一天你們會將這一種病帶到別的星球上,傳染於整個宇宙。所以,我們受命來你們地球,更具體地說,是到你們這個國家這一座城市,進行直接調查了解。我們是另一個星球的兩位科學家。兩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嚴重的傳染病病理科學家……」

「你們妄自尊大!」——我憤憤地叫嚷起來,「我們地球至少已經有五十億年的生命了!我們的國家至少已經有五千多年光輝燦爛的文明史了!」

她輕輕搖頭,溫良地微笑著,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見識的姿態。

「難道你們星球上就沒有說假話的人嗎?!」

這時滿屋裡已經垂懸著幾十幅用煙霧交織成的半透明的「國畫」了,而那男警仍在一口一口地「創作」著。銜在他嘴角上的那一支煙,彷彿永遠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噴出的煙雖然已充滿了空間,五顏六色繽紛絢爛地濃一團淡一團,但是卻不嗆人,非但不嗆人,反而散發出種種芬芳。種種我「聞所未聞」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產生香醉之感。我簡直被迷幻了,暗暗地希望他不停地將把戲玩下去……

「你說得對。」——女警合上了黑夾子,眯起眼睛注視著我,表情變得異常之嚴肅了,「在我們那個星球上,的確沒有人說假話。首先因為我們沒有國與國之分,其次也沒有高人一等的權勢者,所以我們沒有政治。甚至也沒有知識者與非知識者,文化者與非文化者之分。更沒有從事你這一種不正當職業的。我們的語言中不可能產生假話,因為我們的生命是與真話共有的。一個人如果說了假話,哪怕僅僅一句,哪怕出發點是良好的,自己也會頃刻化為烏有。所以一句假話對我們而言等於自殺!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