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棄的家園.2

老廣泰眼睛濕了。他抓住縣長一隻手,緊握著,發自內心地說:「縣長,話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會想你的……去到哪兒,託人捎個口信兒來……」

縣長以後並沒有托什麼人捎什麼口信兒來,老廣泰自然也就不知道縣長究竟調往何處了……

不久,翟村的幾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廣泰告別。他們說他們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後不再種地了。

老廣泰極力反對。

但是他們提醒他,別忘了他已經不是支書不是村長了。他們不過是來向他告別的,而並非是來請他批准的。

「那你們就乾脆也別來向我告別!」

他大發脾氣。

待他發過脾氣以後,他們平平靜靜地說,一向視他為可敬長者,怎麼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悄沒聲兒地一齊離開村子呢?

他說,縣裡不是保證了,今後永不向農民們打「白條」了嗎?

他們說,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證了。他們說,縣裡即使真的永不向農民們打「白條」了,那種子的價格、化肥的價格、農藥的價格明擺著,還是要年年往上漲的,是縣裡的大小官們根本控制不了的,無能為力的。種地農民們不還是要吃虧的嗎?農民們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幹嗎一年年吃虧,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國的人不都講「反思」的嗎?

於是他們走了。像老廣泰要去見縣長時一樣,步子是那麼堅定不移,那麼義無反顧,也大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意味兒……

彷彿是以他們為榜樣,其後,一撥撥的,翟村的青壯農民們,相約著,扛著簡單的行李卷,紛紛離開翟村……

又過了不久,年輕的女人們,也背井離鄉,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繼年輕的女人們之後,紛紛離開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們,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婦女們。有些腿腳利落的老太婆們,也鼓起闖世界的勇氣,老當益壯地走了……

現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總共剩下了還不到六十口人。儘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纏身的人,有殘疾的人或神經有毛病的人。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一個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發。

這一個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堅信自己的判斷即是事實。她覺得眼前這少年已因事實也近乎是一個小王八蛋了。她內心裡漸漸滋生起一種想要毀壞掉這縣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頭,如同滋生起想要毀壞掉自己所沒有而別人偏偏有的好東西的念頭。不,不,不只是毀壞了就拉倒了的事兒,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還要同時利用他,利用了他還要叫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暗暗地用一條又一條正當的理由鼓勵自己堅定那一種念頭。於是她那張很好看的臉又變得和顏悅色可愛復可親了。

「不說惹氣話了!更生,姐問你,那你晚上的時光怎麼打發?」

「看書。」

「看書?你可真用功!一個人守著那空蕩蕩的破房子,又沒電,還有興趣看書?」

「我點油燈看。再說……」

「再說什麼?」

「再說看書不是玩兒,是學習。學習不能光憑有沒有興趣的。」

芊子終於不哭了。

她兩眼定定地瞪著更生,瞪得那少年心裡直發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來,也不拿塑料袋兒,轉身就要走。

「你先別走,我還有話說。」

「你說吧,我聽著。」

「準是你哥,那個王八蛋又勾上了別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們的事兒,具體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說八道?」

「那我還能信誰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來。兩眼仍定定地瞪著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個人晚上在家裡悶,你別只想著自己學習,晚上過來陪姐解解心煩行嗎?」

「這……」那少年猶豫起來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親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應得似乎有些勉為其難似的。

「別裝出這種樣子!姐知道你一向心裡是喜歡姐的。說不定,等你長大了,咱倆還有緣做了兩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紅了臉,低下頭去。

於是芊子便在他臉上熱辣辣地親了一口,同時又問:「來不來?」

「來……」

「大聲點兒!痛痛快快地說!」

「來!」

「保證?」

「保證!」

「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邊臉上也熱辣辣地親了一口。之後像個溫良長姐似的,用手撫摸了他的頭一下,替他將上衣往短褲里掖得更舒貼些,最後將他的塑料袋兒從地上拎起給他……

那少年搖搖頭,低聲說:「都留給姐吃吧。其實……其實……我買了捎回來,就是想給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頭,眼睛亮亮地望著她大聲說「真的!」他一說完,轉身便跑了。

芊子望著他背影,伸手掏出塊糕點咬了一口,同時在心裡罵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經是個拋妻棄子的狗男人了,你長大也准不是個好東西!」

聯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罵一句——「活該你個賤貨!……」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兒似的喊什麼呀?」

「是你,怎麼不早答應一聲?」

「不願意!」

芊子使勁兒用擀杖在案板上一擊,娘的屋裡立刻寂靜了。

麵條!麵條!每天都得擀兩頓麵條,中午一頓,晚上一頓,芊子早就做煩了。可娘已經老得只剩三顆牙了。一顆上牙,兩顆下牙。兩顆下牙中,還有一顆已經鬆動了,將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爛軟的麵條,娘是再吃不了別的飯了。拌面的菜,還得像剁鴨食一樣,剁得細碎細碎的。她早已不那麼情願不那麼費心地為娘做碗面了。只不過往煮好的面里撒點兒鹽罷了。

娘見芊子端著碗送進了屋,掙紮起身坐著。娘的床頭旁,擺著一隻舊木箱子。芊子將碗往舊木箱上一NB054,沒好氣兒地說:「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發怒的。娘一發怒,開口便罵,甚至,會將面碗朝她臉上拋過去。自從娘癱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氣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壞了。娘似乎不曾想到過,芊子的脾氣也不像從前那麼溫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壞了。終於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這一點,她讓娘餓了一整天。娘一開始罵,而芊子則聽著,坐在門檻上吃自己為自己攤的油餅,任娘罵。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們早就舉家流落到中國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歸了。任娘怎麼罵,也是沒人會聽到的,芊子也就不擔心受指責。娘罵了一中午,罵得口乾舌燥,也就懶得罵了。到了下午,娘開始低三下四地請求芊子給口水喝。芊子只裝沒聽見,連應都不應一聲。到了晚上,娘餓極了,也渴極了,開始哭哭泣泣,請求芊子原諒自己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千萬別忍心餓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裝沒聽見。仍連應都不應一聲。她冷酷無情,一心只想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戰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臉被一番番淚痕搞得髒兮兮的,嘴唇上干著鼻涕嘎巴兒,氣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芊子腰桿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滿懷著初戰告捷,大獲全勝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報復了誰似的淋漓快感,惡聲惡氣地問:「老東西,還敢不敢鬧脾氣了?」

娘仰視著她,嘶啞著嗓子說:「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兒,好芊子,娘以後再也不敢了……」

「老東西,你還動不動就跟我鬧脾氣!沒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沒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說你是不是個老不死的?!」

「……」

「不說?!我看你還是不渴!不餓!……」

芊子一轉身,作出馬上要走開的樣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個老不死的……」

娘說著,一雙昏花老眼中就湧出淚來。

芊子一點兒也沒心軟。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額頭正中間一戳,解氣地說:「就你,還有資格跟我鬧脾氣?NC267?!以後,只有我不高興了罵你,你老老實實聽著的份兒!就是我不高興了打你,把碗往你臉上拋,你也要一聲不吭地挨著,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淚從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掙脫了衣服,轉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沒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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