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子感到自己像一隻蒸籠上的蝦——赤日當空,彷彿熾紅的毒眼,被某種強烈的報復的目的燃燒著,灼灼地盯住她這個大地上的渺小極了的活物,使她無處躲藏無處逃遁,非要將她晒乾了曬焦了不可似的……
腳下的土地也是燙的。熱烘烘的地氣,透過她那雙舊布鞋薄薄的膠底兒,直接蒸著她的雙腳。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幾乎是匍匐在地,機械地割著麥子。麥秸幹得脆極了,鋒利的割茬兒將她的雙手她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麥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殺戮的東西,著地之前發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頭越毒越充滿了生機似的,葳蕤地欺剿著她家的兩畝麥地。從山坡上望過來,這兩畝麥地,像一床綠被面上打的黃補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靜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它的上空也沒有一絲炊煙繚繞。彷彿翟村人早被一場大瘟疫徹底滅絕了,根本沒有需要做飯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頭一瞧,見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縣中學初二的學生,戴一頂特大的草帽,手拎著塑料袋兒,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這儒氣十足的書卷少年,使芊子內心裡騰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會兒,復又機械地割麥子。
「芊子姐……」
「沒意思地叫我幹啥?哪個是你姐?套啥近乎?滾!……」
芊子猛地站起,氣呼呼地沖那少年嚷了幾句。
「你……我是想告訴你,你褲子後邊開線了……你咋不穿內褲呢……」
那少年說時,自己先臉紅了。
芊子左手朝後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濕漉漉滑膩膩的感覺。她渾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臉紅了。她惱羞成怒,幾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厲聲呵斥:「那你就看嗎?看了老半天是不是?還姐、姐的討的什麼好嘛!……」
「我……沒有……我……」
她不由他分說,啪地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小不正經的東西!再不滾一鐮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繼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內心裡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著臉,怔呆了片刻,緩緩轉身,屈辱地走開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繼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將翟村荒棄成目前這種樣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從前的小姐妹們。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們從前與自己的關係有多麼親密,關係越親密的她越發憎恨。她覺得他們絕無例外地,全體地都對她犯了一樁罪。那一樁罪應該被定為間接坑害罪。她自己這麼認為。
芊子又下意識地朝身後摸了一下,緊接著沖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頭看她。
「你再過來!」
那少年不動。
「挨了一巴掌就生氣呀?你既叫我姐,姐還打不得你一巴掌呀?聽話,過來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語調不禁變得柔細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來。
終於的,那少年低垂著頭,又默默走回來了。
「更生,姐褲子這樣,是進不了村的,萬一碰著誰呢?」
「……」
「更生,這兩畝地,就姐一個人收,三四年年年這時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臟衣服一堆,姐顧不上洗了,你別笑話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個沒羞的人……」
那少年已聽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脫下了自己的長褲,朝她低垂著頭一扔……
「你轉過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轉過身去了。
芊子換上他的長褲後,見他已在替自己割麥子了。
芊子因自己對他的強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幾分內疚,幾分自責。
「更生,把上衣掖短褲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會讓人見了笑話……」
芊子的語調中,流露出了幾分長姐似的溫愛。其實她比那十五歲的少年只大兩歲。如果翟村還是從前的翟村,村裡的中學一直辦著,那麼芊子肯定也進了縣中了。而且應該是翟村最值得驕傲的一位高二學生了。當然,使芊子這一夙願徹底化為泡影的,主要還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無法擺脫的累贅……
那少年棄了鐮刀,直起身,背對著芊子,很聽話地將上衣往短褲里掖著……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過來,陪姐坐下歇會兒,說說話兒……」
芊子已經很久沒與人交談過了,村裡已沒有她樂意與之交談的人了。她一天里說不上幾句話,而且只能和娘說,那當然也不能算是說而是怨罵。曾是娘罵她,近來是她罵娘。
芊子忽然產生了想與人交談的願望,這願望極強烈。
更生似乎體恤到了她的心,遲豫片刻,默默走過來,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麥束上。
「考完試了?」
「嗯。」
「考得咋樣兒?」
「還行。」
「怎麼叫還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強!回來幹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來,「你哥和我姐,他們丟下你和我不關心了,你還有什麼家?無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經過,都滿院子長了野草了!……」
「我回來就是要鏟鏟草。」
「虧你還有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開塑料袋兒,放在芊子面前——裡邊是各種糕點和幾筒飲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餓得很,便不客氣地抓起就吃,打開就喝……
那少年自己卻不吃也不喝,他憂憂鬱郁地說:「我路過咱村原先那大魚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見底了。有一頭不知誰家什麼時候淹死的豬,在塘里發著臭……」
「別說!說別的!……」
芊子感到一陣噁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還有果林,被砍得亂七八糟……」
「我也砍過。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願說出口的譴責。
「瞧著我發愣幹啥?當柴燒,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沒人管。」
「老廣泰站在果林里,像根木樁子,在想什麼似的……」
「哼,他也沒資格管了!」
「我好傷心,咱們翟村不該落這般下場。」
「你夠了!翟村翟村!你怎麼不替我傷心,我就該落如今這下場嗎?」
那少年又有些發愣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給你寄錢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們當初離開翟村時,對我許的願多好哇!可現在他們怎麼不給我寄錢了?你說!……」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嗎?」
「我知道個屁!我連他們在哪兒都不清楚了!」
「他們……他們……分開了……」
於是輪到芊子瞪著更生髮愣了。她一時不明白他的話……
「我的意思是……他們不在一起過了。你姐,和外省一個炸油餅的好上了,帶著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兒去了……我哥信上告訴我的。我哥一開始想找,後來也不願找了……」
糕點噎在芊子嗓子眼兒,咽不下去了。她抓起冷飲筒喝了一大口,卻又被嗆得咳嗽不止……
那少年急忙替她輕輕拍背……
於是芊子捂著臉嗚嗚大哭。倒不是為姐姐和姐夫分開而哭,純粹是為自己……
在方圓百里內,翟村從前並非一個窮村,甚至一度曾是一個較富裕的村,它們擁有的土地是方圓百里內最平整的土地。早年間集體修下的水渠,確保土地在乾旱年灌溉充足。遇上澇災,翟村人也是不怕的,村裡的三台抽水機一架,也還是能向老天爺奪回七八成糧食。所以早年間方圓百里內流傳著這樣的話——「凍不著燒窯漢,餓不著翟村人。」早年間老村長翟廣泰沒退黨的時候,翟村裡人心很齊。翟廣泰一發動,什麼辦不到的事,村人齊心協力地拼著一干,最終無不辦到了……
老村長是兩年前退黨的。
那一天他帶著村幹部一干人等,到縣委大院去上訪。縣委書記見不著。縣委書記到地委開會去了。縣長不願見他,坐在辦公室吸著煙,喝著茶,生著他的氣,認為他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