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母親便陪小姨睡在外屋。
第二天,小姨病了。高燒中偶爾說一句我們聽不清楚也無法理解的囈語。
第三天,雨停了。來了兩個小姨廠里的領導,說是要向母親了解一些有關小姨的情況。母親將我們一個個從裡屋趕出來,關上門,在裡屋和他們說了半天。
母親送他們走時,臉色很陰沉。從外面進屋,先站在小姨鋪前,怔怔地瞧了一會兒熟睡中的小姨,慢慢轉過身又獨自發獃。接著抓起塊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抹這兒擦擦那兒。忽然對我說:「紹生,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我去請街頭私人診所的王老中醫來。」
不大一會兒工夫,母親將王老中醫請來了,見我們守在小姨鋪前,無緣無故沖我發起火來,大聲訓斥:「還不出去!」
我看得出母親心裡極煩,乖乖地退了出去。
王老中醫走後,我和弟弟妹妹們還不敢進屋,就從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面偷偷朝屋裡窺視,見母親正一手扶著小姨的肩,一手端著水杯,幾乎是用命令的語調說:「紅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了那杯紅糖水,母親扶她躺下,坐在鋪邊,瞧著她的臉,冷冷地問:「剛才你們廠里的領導來過了,你知道?」
小姨的頭在枕上微微擺了一下。她好像接受審問的人一樣,目光又誠懇又羞愧地望著母親。
「幾個月了?」
「三個多月了。」
「你竟騙了我!」
「……」
「你瞞過了我的眼睛,能瞞得過別人的眼睛嗎?能瞞多久哇?!」
「……」
「說,是什麼人的?」
「……」
「說話呀!」
「……」
「你啞巴啦?」
「大姐,我不能告訴你。我誰也不能告訴。」
「你……」母親生氣了,倏地站了起來。隨即忍氣坐下,又問:「好,我也不想知道這個人的尊姓大名,那你們事到如今,為什麼不結婚?」
「……」
「他……要撇了你?」
小姨的頭又在枕上輕輕動了一下。
「那麼難道……是你不願意?!」
「……」
「你給我說話!」
「大姐,我不能和他結婚了……」
「什麼?你肚子里懷上了孩子,你倒說不能和他結婚了!」
「大姐,你別追問了!」小姨閉上了眼睛,兩顆很大的淚珠,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我要問,問個一清二楚!你爹當初是如何把你託付給我的?難道你忘了嗎?」母親又動氣了。
「你要不說,你就離開我家!我不能讓人指我的脊梁骨,說我收留了個大姑娘,在我家生下個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又睜開眼睛,噙淚望著母親,說:「大姐,你放心,我病好點,就走……絕不連累你的名譽。」
「走?你往哪走?」
「沒有去路,還有死路!」
小姨輕輕往上扯被子蒙住了頭。我看見被子在微微聳動著。
「唉……」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是憐又是恨地說:「你呀你,你這都是為了什麼呀!」輕輕掀開被角,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臉上的眼淚。
……
小姨始終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
小姨被廠里開除了。
母親卻並未因此而把小姨趕走。
小姨在我們家裡生下一個小女孩。
女孩剛剛滿月,小姨的父親就從農村來了,將小姨和孩子一塊兒接走回農村去了。
母親那一天懷著無比的內疚對小姨的父親說:「大伯,我對不起你……」
小姨懷中抱著孩子,一步步走至母親面前,雙膝同時一屈,給母親跪下了。她仰起頭望著母親,淚流滿面,想說什麼話,嘴唇抖抖的,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母親扶起她,也想對她說什麼,也是嘴唇抖抖的,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母親一轉身走入屋裡,再沒出來。
是我將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車站。火車開走後,我望著遠去的火車,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東西也被火車帶走了。
回到家裡,我發現母親的眼睛哭紅了……
不久,小姨來信,說她可能做村裡的小學教師,我和母親都為此減少了一些替她感到的憂鬱。
幾個月後,小姨又來了一封信,說是當小學教師的事不成了……
往後,小姨和我們家也就只有書信來往了。
我升初中那年,小姨又從農村來我家住了半個多月,帶著孩子。那女孩已經五歲了,一張小嘴很甜卻面黃肌瘦的。母親很疼愛這沒父親的孩子,有口好吃的,總要留給她吃。那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中也談不上有什麼好吃的。兩攙面的饅頭,就是很饞人的東西了。
小姨卻明顯地老了,彷彿有三十多歲了。穿的也是打補丁的舊衣服,滿面愁容。半個多月內,幾乎就沒見她露過笑臉。
母親曾私下裡勸小姨再找個男人。
小姨瞧著她的孩子,凄然地說:「大姐,我眼下沒這心思,等把孩子拉扯成人再考慮吧。」
母親說:「傻話,那時哪個像樣的男人還會討你?趁現在還算年輕,趕快找個男人吧,也能幫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沉默許久後,低聲說:「只怕找個不通人情的後爹,會給孩子氣受。」
母親急躁了:「哪個又是孩子的親爹呀!但凡是個有良心的男人,能把你們母子倆撇下了不管嗎?」
「大姐,你別那麼說這個人吧……」小姨幾乎是在請求。
母親便忍住許多要說的話不說了。
我們家的日子也很艱難,小姨不忍心分我們全家的口糧吃,半個月後就帶著孩子回農村去了……
從那一年至今,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下鄉,上大學,落戶北京,就再也沒見到過小姨了……
回想起這些往事,我對小姨充滿了深深的同情。並且對那個造成小姨一生如此悲涼命運的,彷彿只一度存活在小姨心靈中的男人,充滿了強烈的憎恨。我從哈爾濱到北大荒,從北大荒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在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地奔來赴往,幾乎就將小姨忘卻了。只有弟弟妹妹們在來信中提及小姨,才使我想起這個與我們的家庭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是除了母親而外惟一使我們感到最親近的女人。即使想起她,也是想起了那個抱著剛滿月的孩子,雙膝跪在母親面前的,臉色蒼白,兩目盈淚的小姨。當時的離別情形,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太深了。如今聽母親講,小姨已是不久於人世之人了,我對小姨的思念,油然而增強起來。
第二天,我本想就到雙城去看小姨,卻來了兩個中學時期最要好的同學。他們是到家裡來請人去幫忙安裝土暖氣的,意外地見到我,自然就聊了起來,誤了火車時刻。
第三天,我生怕再被什麼人耽擱在家中,一清早便離家,趕上了去雙城的郊區火車。
小姨家所在的村子竟是個大村,有百戶人家以上。新蓋的磚房不少,有些人家連院落圍牆也是磚的。足見農民們的生活是比過去富裕多了。
我向幾個村人詢問小姨家住哪兒,都搖頭說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我只好又說出「小姨」的名字,他們才恍然大悟,紛紛說:「原來你要找秀秀她媽呀!」一個姑娘便主動引領我。
路上,她問我:「你從天津來?」
我反問:「為什麼你以為我從天津來?」
「秀秀在天津讀大學嘛!你和她是同學?」她用一種猜測的目光看我。
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秀秀是我表妹,她媽是我姨。」
「是嗎?這我可從來不知道……」她那猜測的目光,就轉而變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徹似的。
姑娘引我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說:「就住這兒!」那房子,很久未修繕了,與周圍的變化極不協調。
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間熬藥,驚奇地扭身看著我,問:「你找誰?」
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看我小姨。」
她「啊」了一聲,說:「快進屋吧,我知道你是誰了,她天天念叨你呢!」
走入裡屋,見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她怔怔地瞧著我。
「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是……紹生?!……」小姨便要掙紮起身,卻是掙扎不起。
我立即走到炕邊,輕輕按住被子,不使她動。
小姨拽住我的一隻手,眼中落下淚來,說:「想不到我還能活著見你一面……」
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鄰居,受村人們的委託,天天來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過了謝,她就走了。
她走後,小姨用手輕輕拍著床邊。她那隻手很枯瘦,皮膚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