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紐扣.1

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長久縈繞心間的鄉思所驅使,回到了哈爾濱。七年沒回去了。七年沒見老母親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們都還未下班,家中只母親一人。母親正做晚飯。狹小的廚房沒窗子,一盞度數很低的燈卑微地忽閃著——電壓不穩。灶煙和鍋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親雙手抖抖地端著米盆,像煙汽中的一個虛影,木然地望著我。顯然,母親一時看不清我的臉。

我大聲說:「媽,是我回來了!」心中竟很激動。

「是……紹生嗎?」母親從來只叫我小學時的名,這名是戶籍警在我誕生的時候按照氏族輩字給我起的。母親從來也沒叫過我上中學後自己改的名——曉聲。彷彿她不喜歡這個名,不認可她的兒子叫這個名。我不知這是為什麼。也沒詰問過。

「媽,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說話的語調就很自然地歸復了東北口音,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親轉過身去,想找個放盆的地方。

我走進屋,剛擱下提包,母親便跟入了,雙手仍端著米盆。廚房極亂,母親大概是沒處放盆。

我趕緊從母親手中接過米盆。裡屋並不比廚房大多少,也不比廚房光明多少。只有一張桌子可放東西,桌子上同樣雜亂地堆放了許多杯、碗、小孩兒玩具。三對夫妻,三輩人,十一口,生活在僅二十餘平方米的低矮而陰暗的空間,有條不紊和清潔就只能成為一種奢望了。我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將米盆暫放在床上。

「你……怎麼也不預先來封信,我們也好把家收拾乾淨點……」母親歉疚地說,目不轉睛地端詳著我。

母親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蒼老了,臉色很不好,蠟黃里泛著青灰。眼病分明沒治癒過,眼邊紅紅的。衣服也挺骯髒,衣襟上一片鍋底灰。整個看去母親像一截枯槁的樹根,從泥土中摳出來不久。

我又叫了一聲「媽」,心內倏然泛起難過,喉間像被什麼東西哽住,說不出話。母親一共養育了我們五個子女,我算是有點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親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燭光,是母親心靈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對母親盡孝最少的一個兒子。甚至可以說,自從我到北京後,就沒有對母親盡過一個兒子的孝道。只不過隔幾個月往家中寄點錢。

「孩子,你瘦多了……別那麼拚命寫,媽不指望你出名,只願你身體好,沒病沒災的……」母親說著,側過身,撩起骯髒的衣襟拭她那發紅的眼角。

「媽,我不過就是瘦一點,可沒什麼大病……」我用謊話欺騙母親。

我努力剋制著,不使自己在母親面前落下淚來。

「真的?……」母親轉身再次注目端詳著我。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你這次回來,一定要去看看你小姨。」

我說:「過三五天我就去看她。」

母親說:「不,你明天就要去看她。她……怕是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不禁呆住了。

母親又說:「你弟弟妹妹都去看過她了。連你妹夫也去看過她了。可她最想念的還是你,每次來信都提你……苦命女人,媽的命夠苦了,你小姨比媽的命還苦……」

「小姨……她得了什麼重病……」小姨才四十多歲,我簡直有些懷疑母親的話,訥訥地問。

「三月份你弟弟妹妹們把她接來家中住了一個時期,輪流陪她到醫院去檢查過,也沒查出什麼大病來。可她就是一天比一天瘦,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瘦得快剩把骨頭了……人啊,就怕是苦在心裡啊!同學老師的,你都不要先去看,明天一定要先去看你小姨。」母親異常憂鬱地說。

我輕輕「嗯」了一聲。

可憐的小姨!可憐的女人啊!

一種凄涼一種悲愴,在我內心裡瀰漫開來。

我裝作疲乏的樣子,倒在床上,眼眶竟有些濕潤了。近幾年來,還沒有一件事,比這件事更令我感到難過。

我本來沒有姨。小姨不是親姨。

我七歲時,母親在鐵路上做臨時工。挑挑抬抬,搬石運鐵,卸煤揚沙。哪兒的活頂臟頂累,臨時工們就被指派到哪兒去干,男女平等。母親每天下班都很晚,常常是黑著一張臉,帶著一身塵土回到家裡。

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搬到「偏臉子」這一帶,住在安平街。房子,比現在住的還小,還破,還缺少光明。屋裡的地面,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進屋來,門檻兒上面橫釘了一塊木板,進屋的人得高抬腳。門檻兒內疊了兩層碎磚,算是踏腳的台階。第一次來我家的人,不是頭被上門框撞起了包,便是踩空「台階」,嚇一大跳。雖然有窗子,但一半埋入了地下。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狀,無法打開。碎了的玻璃因為窗框無形,也就鑲不上,用牛皮紙糊著。這是私人房產。房東並不因它全不像個房子樣就將房錢壓得便宜些。里外兩間,外間夏天做廚房。冬天為了取暖,再將鐵爐子搬進裡屋去,我們五個孩子和母親擠在裡屋一鋪炕上,外間便放大白菜、土豆、蘿蔔、水缸、糧食箱子、劈柴和煤桶,也就沒餘地了。

記得是冬季的一天,從白天到黑天,一直下著很大的雪。母親那一天下班特別晚,帶回來一個陌生人。

母親的臉,照例是黑的。「低頭,高抬腳,慢點落腳,再慢落一腳……」母親先進得屋來,引著這人的一隻手,提醒著,將這人引進屋來。虧得母親心細,這人沒被碰了頭,也沒被嚇一跳。那人的臉比母親的臉更黑,因而看不出年齡。從臉黑這一點卻不難得出肯定的結論,那人是和母親同樣做臨時工的,和母親一塊兒卸過煤。頭戴和母親同樣的狗皮帽子,身套和母親同樣長過膝蓋的大棉坎肩兒。腳穿和母親同樣的棉膠鞋。

母親從炕上拿起笤帚,一邊掃落那人身上的雪花,一邊說:「你瞧,我家就是這麼個破爛樣子,這幾個都是我的孩子……紹生,快給我們倒洗臉水……」

那人的黑臉上惟獨一雙眼睛是乾淨的,眼神兒有點悵惘,有點拘謹。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分明因為我家比他想像的還不如,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我舀了大半盆涼水,輕輕放在他腳旁。

他見屋裡沒個能從容洗臉的地方,就一聲不響地端起盆,轉身走到外屋去了。

母親便也摘下帽子,脫掉坎肩兒,跟到外屋去洗臉。

母親又進屋來舀了兩次水。

我們幾個孩子,則在裡屋面面相覷,彼此交換著驚奇的目光。

終於,母親和那人又走進屋來了。

我們的驚奇頓增十倍。「他」竟是女的,一個大姑娘!

我們家住的那地方,當時被鐵絲工廠佔了,新蓋起一幢三層樓房。鄰居們都遷走了。因為房東想多要錢,在斤斤計較地和廠方耍賴皮,高樓下僅剩我們家東倒西歪的破房子,四周被還沒有清除的建築垃圾包圍著。鄰居們遷走後,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外人邁進我們家的門檻兒了。沒有人串門兒的家,對孩子們來說,是異常冷清寂寞的家。我們家在哈爾濱市又沒有任何親戚互相走動,生活的冷清寂寞就更令我們難耐。我們幼小的心靈里是早都在巴望著,隨便有個什麼人,能夠知道在這座城市裡,在這幢高樓後面,在一堆堆建築垃圾的包圍之中,有我們一家人生活著。只要這個人看得起我們,我們就會將我們全家真摯的、充滿敬愛和感激的情意奉獻給這個人。這大姑娘那一天變戲法似的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不但令我們驚奇,而且令我們非常高興。

她長得很俊美呢!起碼我們是這麼認為的。她將那件臟而笨重的棉坎肩兒脫在外屋了,也脫去了工作服,向我們展出一件半新的紅底兒黑花的緊身小襖。她比母親高半頭,這在女人們來說,是很值得羨慕的所謂「適中」身材了。雖然穿著棉襖棉褲,還是看得出,她的身材苗苗條條,不胖也不瘦。也許是剛用涼水洗過臉的緣故吧,使她的臉色看去那麼紅潤。眼邊的煤灰卻是未洗盡,一雙溫良的眼睛彷彿描了眼圈似的,顯得又大又有神。

在我和弟弟妹妹眼裡,她完完全全是個大人。而她這個大人,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弟弟妹妹們一溜趴在炕上,傻獃獃地瞪眼瞧著她。

在我們不懂禮貌的盯視下,她有些發窘地側著身,雙手攥著搭在胸前的一條粗辮子,輕聲問母親:「大姐,有木梳嗎?」

「有,有……」母親應著,趕緊拉開破桌子的抽屜,尋找出我家中惟一一把斷了好多齒的木梳。

她接過木梳,就拆散了辮子,梳起頭髮來。

「裡邊趴著去!就這麼一張炕,都讓你們趴滿了!」母親對著弟弟妹妹們吆喝。

於是弟弟妹妹們就一堆兒縮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親輕輕地將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聲問:「媽,我給你們熱飯吃吧?我和弟弟妹妹們都吃過了。」

母親說:「我自己熱吧。挑兩棵白菜,洗一個蘿蔔,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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