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貴人.3

素說:「是啊,我們。」

說完,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芸告訴素,自己的經驗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頭腦中固有的,更不是經別人傳授的,是實踐中來的。

「你是學哲學的。實踐出真知的道理你應該比我懂。我靠了我的經驗,少義務了許多次。不過他們也不大會不高興,往往也應付得他們挺滿足的……」

芸說到這兒,同樣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

「我們也不能一棵樹上弔死啊。有時我們一廂情願地指望關係長久,興許對方還索然了呢。回到開頭的話,我再鄭重地問你一句,換不換一個?」

「……」

「這沒什麼忸怩的。你若覺和他太委屈自己了,我出面替你了結。解鈴還須繫鈴人嘛!」

「……」

「說話呀!」

「我……不換了吧!就他了……」

素又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芸則又眯起了她的雙眼,又端詳起素來。

於是芸接著開始評說「尼爾采」的優點。說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那就是比較專一,不搞多邊關係。說他即使有那個野心,也沒那個實力。

「哪個實力?」

素竟顯得很敏感。

這次輪到芸被問得一愣,但那只是瞬間的事。

芸隨即笑了:「瞧你往哪兒想去了?想黃了吧?我是指他的經濟實力。」

芸還認為「尼爾采」比較誠實。在以後的關係中,是絕不至於欺騙素的……

到今天,素和「尼爾采」的關係已經快半年了。素已在他那兒留宿過不少個夜晚了,大約總有七八次了吧。有時是出於照顧他的願望,有時是擔心趕不上末班車,偏回去就得打的。而打的又捨不得花錢。素對於在他那兒留宿已習以為常。他那兒有暖氣、有熱水器。素的平房裡兩樣都無。如果她回去晚了不生火,四月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像在冰窖里。她半夜多次凍醒過。在他那兒留宿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洗熱水澡。有幾次她留宿,目的只不過為洗澡。但是他卻從未到她的住處來過。不是他無此念。事實上他提出過,照例帶點兒請求的意味,都被她婉拒了。芸傳授給她的經驗,也就是以多些的柔情折成性的給予的經驗,幾番嘗試,均告失敗。失敗的原因不在他那方面,而在她自己,她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從自己心裡擠出哪怕少許柔情。她甚至暗暗懷疑過,自己作為女人是不是根本缺少柔情?她最大限度,只能要求自己在和他共處的時間裡,盡量對他待以平常心。好比一個老太婆全面包容和自己過了大半輩子的老頭。沒有了脾氣,也沒有了親昵。甚至連主動的話語也不多,有的只是義務,被歲月打磨得習以為常了的義務。而且,那麼善於將每要形成的對立情緒和心理,徹底地消除在萌芽狀態,處之泰然,處之淡然。就是沒有柔情。於是便乾脆在和他做那種事時,還是簡單地回報以性了事。但是她婉拒他打消他光臨自己住處的念頭的經驗,卻相當之豐富起來。

素曾對他說:「給我留一處單獨享有的人生的港灣,成全我。讓我擁有完全屬於自己,而對別人是禁區的一個空間,好嗎?我特別需要那樣一個空間。如果你能理解我,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你。」

她的話,也帶有請求的意味。不是帶有一點兒,而是非常明顯。

結果他就不忍固執了。

結果他說:「那麼,理解萬歲。」

以後他再也不提想去她的住處。

素竟真的有些發自內心地感激「尼爾采」了。她因而在以後的一個月里,反倒主動多到他那兒去了三四次。並收拾屋子,為他洗這洗那,命他買東買西,以便為他做頓好飯菜。那時她確乎像一位能幹的家庭主婦,像一位賢妻。對他的示愛,也能相應地反應給一些溫存。比如一個微笑,一次貼臉,幾句玩笑。於是他發自內心地感激著了。且顯得是受寵若驚的孩子似的。縱然那一種情況下,她也是難以從內心裡擠出柔情的。但她又非是逢場作戲虛與周旋。素從不逢場作戲,更不善虛與周旋。不,絕不是那樣的,實際上素那時真是愉快的。想像自己是一位母親,他是她惟一的兒子。雖然他無優秀之點,但他對她的依戀使她感到自己重要。愉快純粹由感到自己重要而生。卻也僅僅就是單方面自生自滅的那一種愉快,以及適當的,有節制的,為了維護良好氣氛和良好關係的明智和溫存。與柔情實在是沒什麼關係……

然而此刻他卻使素大為意外地出現在她的住處了。他闖入了他不該光顧的禁區。

他違背了他的承諾。還穿鞋在她的床上躺過,吸得滿屋都是煙味,不得不開門開窗地換空氣。

「你怎麼會有我這兒的鑰匙?」

素的話聽來像審問。

「你上次到我那兒,我偷了你的鑰匙,配了一把。」

他說著,又四仰八叉地仰躺於床。

「你!……你怎麼可以?!」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惴惴的,以為素因他那樣子躺在床上而生氣。

「你那是一種什麼行為?!」

素的語調聽來特別嚴厲。

他這才明白素的話另有所指,訥訥地說:「是啊是啊,很不好的行為。我心裡知道不好。挺可恥是吧?」

素一言不發,默默瞪他,彷彿與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我來向你坦白。」——他從兜里掏出他偷配的鑰匙,用掌心平托著。他那隻手的五指並得很緊。每一根手指都像手臂一樣盡量地伸直。似乎想根本不可能地將手心拱起,以便使她更能看清那一把鑰匙。他臉上的表情同時變得極為嚴肅。彷彿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鑰匙,而是一把儲有千萬元錢的私人保險柜的鑰匙,而他在交付給她保管。

在素看來,他的樣子,他的手勢,都是那麼做作。包括他的表情中的隱隱懺悔,也分明是偽裝的似的。

素厭惡地將頭一扭。

是的,此時此刻,素對她的「貴人」倏起厭惡之感。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只有芸來過的小小空間里,他的不期而至,令素分外惱火。她多想一進門就躺倒在床悶頭便睡啊!他卻佔據著她的床。她的單人床!

素斯時聯想到了另一件事——有天她閑讀一本抒情的詩選,讀到了一首題為《落葉》的詩。心中一動,為他的詩居然收入那麼一本精美的詩選而替他高興。在他們的關係中,詩是起著維繫作用的。卻發現自己聽他吟誦過的那一首詩,非是他寫,而是一位叫羊令野的台灣詩人寫的。

素頓覺包裹著他們的關係的綢布剝落了,暴露出了那關係的惟一的形態——赤裸裸的錢鈔關係的形態,醜陋而又極為現實的形態。

從那一天起,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然而她沒當面戳穿過他。無論對他還是對自己,她都那麼不忍。除了繼續那一種關係,她別無選擇。

倘不是他,關係還不同樣是那麼一種關係嗎?她認命。

……

他伸直的手,默默地縮回去了,五指攥攏了。

「那,我就留作紀念了。」

他自言自語,遂又將鑰匙揣入兜里。

素不理睬他。素吸了吸鼻子,覺屋裡的煙味確實淡了,撩起窗帘將窗啪的一聲關嚴了。

他說:「你輕點兒,嚇了我一跳。」

素已走到門口,正打算插門。聽了他的話,素落在門閂上的手沒再動。她暗想,他並沒明明白白地說他要留宿下來。自己反而主動插了門,豈不是等於願意他留下來了嗎?雖然以他們之間的特殊關係而論,他硬要留下來,也算是他的一種權利。

「你看到了,我這可是單人床。」

素背對他,面對門,盡量以平常語調說她的話卻連自己也聽得出來,自己的話其實說得仍冷冰冰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什麼時候走?

胃還在隱隱約約地疼,頭也有些疼。素暗暗埋怨自己,不該在圖書館裡啃書本啃到這麼晚。如果不是因為胃疼頭也開始疼了,素是斷不會以絲毫也不歡迎的態度對待他的。即使他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要留宿下來,素也是會考慮到他的心理要求和生理要求的。畢竟,他不是一個和她有一般關係的男人。他每個月按日給她一千八百元錢啊!否則,她還能準備考的什麼研啊!何況,時間已很晚了……

「其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

素的手,緩緩地,緩緩地從門閂上垂落了。她一時還沒完全理解他的話。僅僅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也許不至於硬要留宿下來,自己也就大可不必現在便違心地插門。

然而她仍背對他,並未馬上向他轉過身去。

「我兒子病了……」

「……」

「是白血病……」

素的心倏然一緊。對於白血病,她當然並非一無所知。她之所以本能地感到恐慌,不是由於他的兒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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