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畜.4

翟村的女人們,有些曾見過馬人立時的情形,卻誰也沒見過牛人立時的情形。

那一刻她們目瞪口呆,大開眼界……

終於,「她」的兩隻後蹄也離開了地。「她」的整個軀體,越懸越高,越懸越高。「她」四腿平伸,牛尾直垂。腰背有些彎曲。分明的,還有一股不小的牛勁兒,勒窒在「她」的軀體里,在軀體里為生命作最後的一次頑強……

襯著蒼灰的天幕,一頭皮毛黑緞子也似的牛,被高高吊在井台上方,吊在一株老皮斑駁的樹上……

那真是一幅看了足以使人思維停止的畫啊!

弔死個人只怕也達不到那麼一種難以描述之效果的!

所有的人,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倩女等眾,皆仰望著。皆很肅然的樣子。如同仰望萬世一現的神明,心中默默禱告什麼……

「把那半邊樹的葉子全削了!連細枝細杈一齊砍!只保留那兩根粗干!……」

把握著攝像機的男人突然有所靈悟,大喊起來……

「對!對!……」

觀察著監視器的應聲附和……

「砍!砍!還都愣著幹什麼?上樹去砍呀!……」

倩女導演點兵點將,命令人上樹……

樹枝樹葉紛紛落地……

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待吩咐,幫著抱走……

於是忙壞了攝像的那個男人——一忽兒躺在地上,舉著攝像機拍;一忽兒騎在別人肩上,平端著攝像機拍;一忽兒湊近拍;一忽兒退遠拍;一忽兒左拍;一忽兒右拍;一忽兒蹲拍;一忽兒卧拍……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不時地讚歎:「好!好!這畫面,真他媽的鎮啦!……」

於是倩女等眾,於是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擁至監視器前,你推我,我擠你,踮腳碰頭,將那九英寸電視機大小的東西圍得里三匝外三層,水泄不通。

方寸之屏上,蒼天寂地、虯干老井、瘦樹懸牛。一隻烏鴉流矢般飛來,也湊熱鬧,哇的一聲怪叫自天而落。落下就啄牛眼……

倩女為之驚奇。替身交口稱絕。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激動得都快哭了,指著方寸之屏說:「這畫面不算經典,就沒經典了!……」

翟村的男女,雖看不出所以,卻都嘖嘖咂咂,接趣捧場……

翟文勉欣賞不了那等經典畫面。這幾天他夜裡常做噩夢。夢見那些慘死的牛。吊牛時他並未袖手旁觀,也幫著拽大繩,不遺餘力。投身入伍之際,覺得不過似拔河。這會兒,心中竟懷了幾分惻隱。心中想著倩女導演大姐之託,豈敢敷衍塞責?事事關注,連日操勞,今天又起得過早,感到有些頭暈。從人牆裡層突圍而出,見婉兒穿著一身丫環戲服,獨自仰首睇視那頭吊著的牛……

他走到婉兒跟前,說:「都看,你怎麼不也過去看看?我替你擠出個地方?……

婉兒瞅了他片刻,呸地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一扭身跑了……

望著婉兒背影,他覺得太對不起她——幾天來,副導演領受了倩女導演大姐的旨意,從上午到下午,總喋喋不休地給婉兒講戲。一講就講得眉飛色舞起來,嘴角螃蟹似的冒白沫兒。本是子虛烏有的個角兒,現編現講。編到哪兒講到哪兒。今兒這樣,明兒那樣,後兒全不對了。從頭編起,隨心所欲,信口開河,越編越亂。令婉兒吞澀含苦,不堪忍受,如遭折磨。剛明白了自己是好人,正面形象,「心靈美」。無緣無故的,又變成了壞人,反面客串,蛇毒蠍狠個小女人。請求進一步指點迷津,說是「好在表面,壞在肚裡,陰險狡詐,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善中夾惡。怎麼演,你得自個兒去悟。這麼個角色演好了,你就一夜成名,跨入明星行列啦!到那時,就等著東西南北中都來爭著跟你簽合同吧!但願別忘了誰是你的啟蒙老師,引路先生……」

搞得個婉兒至今忘了自己本是誰?究竟好人還是壞人……

而他知道——不過是為的穩住婉兒,哄騙她個一時高興罷了……

倩女導演大姐倒是真將他視為心腹,這等機密,除了副導演,只向他一個人透露……

他真是從內心裡覺得太對不起婉兒了!

……

當晚,村中大設宴席,為倩女導演等眾慶功祝捷。東鄰置案,西舍搭棚,主殷客爽,談笑風生,喜氣洋洋,歡洽融融,男人豪飲,女子善勸;遺老競尊,頑童賽哆,口中盡啖,釜內皆烹,美羹佳肴,鮮湯嫩肉,七盤八碗,巨盆小碟,全出在牛身上——燉牛排,燒牛尾,燜牛肘,煨牛鞭,炒的是牛心,拌的是牛耳,連鍋端上來的是清蒸牛腦子……

這一方說多多攪擾,那一方道小小意思。醉倒了遺老,撐飽了頑童。不勝應酬的是男人,樂於周旋的是女子,天翻地覆慨而慷!

翟文勉始終不見婉兒,高興不大起來。吐了一回,尿了兩泡,借故不適,悄悄地就離了席。

沒走幾步,背後柔語輕喚。回頭一看,卻是倩女導演大姐。

「文勉,你哪兒去?」

「我……回家……」

「不是回家吧?」

「是……」

「我看你不太開心的樣子。」

「開心啊……」

她左右四顧,見並無人注意他們,朝他丟了個迷魂眼色:「隨我來,我有事兒和你商議!」

他猶豫了一下,本想託詞不隨她去,內心怕她又提出什麼非分的要求,使自己不諾為難,諾也為難。但覺她那眼色,異於往常,不比一般,似乎包含著更明確更豐富的內容,腳不由人的,心猿意馬的,想入非非的,一聲不吭地就跟隨了去……

他隨她來到了她的住屋——他堂叔翟玉興那幢新房子的東廂一間。

「你坐。」

沒把椅子,他只有坐在「床」沿——那「床」,不過是一塊舊門板擔在兩羅土坯上。

「你喝茶不?不喝?喝吧。我也喝……」摸著黑,她涮杯子。瞥見他想拉燈繩,低聲制止了他:「別開燈,興許人們正找我,逼我喝酒呢!你一開燈,不是把他們引來了?」

他那手,乖乖地鬆開了燈繩。

她沏了兩杯茶,涼在窗台上。走近他,俯視他,問:「你想對大姐說什麼?說吧!」

他十分納悶兒她怎麼就看出了他想對她說話——屋裡這麼黑,她也沒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呀!

「大姐,你到咱們翟村來,是咱們翟村的榮幸,真的!讓你睡門板,委屈了你啦!……

「別說這些,為了藝術為了事業嘛。」

款款的,她坐在了他身旁,挨他極近。他不由得心頭突突撞鹿。

「你,剛才是不是,想去找婉兒?」

「是……」

「想把我透露給你的機密話,告訴她?」

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他暗惱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說不了謊。

「那,你不是把大姐我給賣了嗎?大姐我對你一片真情實意,這一點你是心中有數的。」

「可大姐,不能那麼哄騙婉兒啊!你透露給我,我就知道了。我明明知道,卻不告訴她,我覺得太對不起她了。你們走後,我如何向她解釋呢?……

「這首先怪她自己。是她把我逼得出此下策嘛!我也覺得太對不起她了。我很不安,很內疚。你助大姐辦了不少事,大姐從心眼裡感激你。所以呢,我才把機密也透露給你,我的不安我的內疚,需要有個人替我分擔一半兒。這個人,若不是你,還能是誰呢?……」

她的手,軟軟的一隻手,像只小貓似的,在他不經意間,業已爬上了他的肩。她的頭,一歪,稍稍那麼一歪,便靠著他的頭了。

耳鬢廝磨的一對兒影子,被淡淡的月光映在地上。

他瞅著一對兒影子似乎在發獃發愣。

「你為大姐效勞,圖的什麼?」

「我……我可以發重誓,我圖的絕不是錢……」

吃吃的,她笑了。軟軟的她那隻手,開始撫摸他的臉頰。

他覺得他快燃燒起來了……

「我知道你圖的不是錢。知道……那你圖的又是什麼呢?……」

「大姐,你……你得相信……我……我……我對你,內心是很……純潔的……」

他這麼替自己辯白時,竟很相信自己的內心對這個女人是相當純潔的了……

然而他卻猝地將她緊緊摟抱住了。

他的雙手卻是再也沒法兒自重了……

「別急,別急……大姐可以做出對不起任何人的事兒,就是不願對不起你……這兒不是扣子,是拉鎖兒……」什麼都忘了的那個時刻,他也沒忘下意識地扭頭看門……

「門我早插上了……你得對我發個誓——今晚什麼都別告訴婉兒……」

她用雙手防護著他最迫不及待要攻佔的身體部位……

完全迷亂了的是他——而她相當清醒。

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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