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畜.2

她和他們,一路之上,雖盡在說牛,問牛,談種種結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雖然在他聽來未免太殘酷太悲慘,但因最終與藝術,尤其是與身旁一位氣韻鮮活,神光爽邁,秀聳靈動的倩女連在一起,似乎也就沒有什麼可指摘的了),卻只用「屠」這個文言品類的字,而絕不用「宰」或「殺」等俗字發問。

倩女聽罷,笑盈盈答道:「少則要屠五六頭。多則要屠十幾頭。看情況而定。若你們翟村人和我們配合得好,協助得好,我們就不虛此行啊!這,還要依賴於你,為我們,尤其是為我,對你們翟村人進行些必要的開導哇!在國外,商業片,更是大製作。大製作,必是花大經費。我們有香港老闆的贊助,多屠幾頭牛算不得什麼。錢,我們是很捨得花的喲!」

他保證,只要捨得花錢,翟村人是肯讓她和他們盡興屠牛的。樂意屠多少頭,便隨她和他們的心愿了。他虔誠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機會為他們,尤其為她效勞,簡直是他的幸運。他對身旁這位看去細柳嬌楊,柔花荏弱模樣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像,便覺得那定是蔚為壯觀的場面無疑。那情形那場面將來映在銀屏之上,也必傾倒億萬觀眾無疑。他怎麼能不鞍前馬後為她大效其勞呢?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願十分愉悅快哉之事啊!……

她那雙細細勾勒了眼影的彷彿最善洞察男人內心活動的美目明眸,將他睥睨一睇,帶有幾分請求地說:

「我想聘你做我們一位編外的製片,酬金豐厚,字幕出名。我們此行,是太需要你這麼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賞給我們這點兒小面子?……」

「我?……賞給您?……倩女同志,不,導演同志,您這明明的是在說一番反話給我聽啊!您這可是太抬舉我了!您……」

「那麼,你同意啦?」

「我……」

他那種受寵若驚呵,他那種誠惶誠恐呵,可都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對方剛剛致負重託,這會兒又乖訴懇願,多麼友好,多大的信賴哇!他太受感動了呀!

「我不需要錢!錢算什麼!」

由於太受感動,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於太受感動,他有些杌隉不安了。所以呢也就詞不悉心了。其實,錢,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他不是百萬富翁,不過是還沒拿到文憑的研究生。這年頭,每月八十幾元,不夠買一條好煙的哪!他原本的意思應該是——儘管我很需要錢,儘管錢對我太重要太算什麼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導演同志對我的友好對我的信賴對我的抬舉,反而就變得輕如鴻毛了!

「錢還是好東西!有了錢,才能辦成許多事嘛!比如我們,沒錢,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們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著在我們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記住我的話,任何時候都別貶低錢。你可以隨便貶低哪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或哪一個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後千萬千萬不再要說貶低錢的話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愛兩樣東西——錢和夢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愛兩樣東西——錢和女人。如果說男人除了愛錢和女人,還愛別的不少東西,那也是為了女人才去愛的。正如女人除了愛錢還愛夢想,那不過是因為夢想不是使女人變得天真爛漫,就是使女人變得傻兮兮的。男人們喜歡的,不外乎這兩類女人罷了。聰明的女人深諳箇中奧妙,為了博取男人喜歡,不愛夢想也要裝出幾分愛夢想的模樣,是這麼個道理吧?」

這一大番話,簡直令翟村的後生茅塞頓開。若不是在奔駛的汽車上,真就會五體投地起來!這麼說話的人,能把話說得這麼透徹的人,他接觸的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懷坦白,誨人不倦,這樣的一位倩女,難做嬌妻,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不管她屠不屠牛的。

他諾諾地就說:「大姐,我一定牢牢銘記您今日此時對我的一番諄諄教導!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經是自家人了嘛!隨你願意怎麼叫都成,叫大嬸也是可以的!」

她的調侃之詞聽來都是聲聲悅耳的。

滿車人哄然大笑。

正是受寵者知其寵所歸,施愛者知其愛所付。翟村的後生,似乎不再是翟村的人了,似乎便是那輛乳白色的小麵包所載之倩女導演大姐等眾人中的一員了。甚至好像差不多已經是她的一個親信了。甚至他已經開始站在倩女導演大姐的立場,代表著她的利益,思考怎樣和他的那些既不坑人也不吃虧,既非常愛錢有時也還多少講那麼點兒鄉親情意的翟村人交涉、周旋、談判、討價還價了。在翟村,雖然他是晚輩,但卻是個很有些號召力很有些影響力的人物。他是翟村開天闢地的第一個知識分子嘛!翟村的女人愛錢、愛孩子、愛串門兒、愛傳播飛短流長,不愛夢想。如果說愛想未免包含了點兒異想天開的意思的話,翟村的女人卻是連夢想也是不怎麼夢想的。翟村的女人是些實實在在的女人。以翟村男人們的看法來說是這樣。她們當然也是些與翟村的男人們合轍配套的女人。除了他自己所愛的婉兒例外。婉兒姑娘是多少有點兒愛夢想的。比如她就總是夢想著早日和他完婚成了他的媳婦——他對這一點已經很有些不情願了。這不就證明她是多少有點兒愛夢想嗎?接受了倩女導演大姐的諄諄教導,他雖然茅塞頓開,卻同時產生了新的困惑,他判斷不了婉兒因為多少有點兒愛夢想,是變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們天真了浪漫了,還是變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們都傻兮兮了。而對於翟村的男人們,他了解得更為深刻。不,不,談不上深刻。因為翟村的男人們,本身就談不上深刻不深刻的。誰和翟村的某個男人混幾天,短則混個幾小時,甚至混上一會兒,差不多便可以把某個翟村的男人估摸透了。誰估摸透了某個翟村的男人,差不多同時便把所有的翟村的男人們都估摸透了。他們第一愛錢。第二愛女人。倩女導演大姐對於男人的看法,真乃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哇!如果說翟村的男人們總還多多少少有那麼一丁點兒男人的深刻可言,那便是——由於第一愛錢,所以第一忌諱談錢。由於第二愛女人,所以第二忌諱談女人。如今之中國男人,不談錢不談女人的極少了。所以翟村的男人們,可謂都是些保持中國男人本色的男人。按傳統來講,也就都是些難得的好男人了。一百年後,說不定僅僅憑第一不談錢第二不談女人這一點,很可能被列入國寶,加以重點保護。翟村的男人們,第三所愛,是愛熱鬧,愛遊戲。以邏輯學來分析呢,這第三所愛,與愛女人有直接的關係。翟村的女人們,像翟村的男人們愛女人一樣地愛熱鬧,愛遊戲。心裡頭愛,從不說愛。說愛,不是就不賢淑了嗎?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說的。她們愛熱鬧愛遊戲愛得一向非常矜持非常莊重。從來不傷大雅,不失體統。愛熱鬧愛遊戲,乃是她們不可久抑的需要。不亞於她們在情慾方面的需要。因而製造熱鬧發動遊戲,也就成了翟村男人們不可束之高閣的義務,銘在他們的傳統意識。男人們既愛她們,理所當然地就該盡此義務。難道對女人們是可以隨便愛愛而不盡點義務的嗎?若翟村的男人們這項義務盡得不好之時,翟村的女人們便整日里互相串門子,播一村飛短流長再播一村飛短流長,使男人們不得安生,以整治他們,以警醒他們該儘儘義務了,以示抗議,亦算一種對自我需要自我滿足的簡單方式。公正論之,翟村男人們對翟村女人們的此項義務,繼往開來地,盡得還不錯。誰家結婚,誰家死人,誰家給高堂祝壽,誰家破土蓋房子,誰家的公畜和誰家的母畜配種,都曾被翟村的男人們營造成翟村空前絕後的熱鬧,發動成翟村空前絕後的集體大遊戲。再往前說,「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種種,體現於翟村,也全屬於翟村男人們為翟村女人們所營造所發動,翟村女人們熱情高漲踴躍參加的熱鬧和遊戲。翟村的哪一個男人,若善於別出心裁地為翟村的女人們營造一場什麼熱鬧發動一場什麼遊戲,則必受翟村所有女人們的青睞乃至傾心!偷偷摸摸和他睡覺也是心甘情願的。翟村的男人們,在熱鬧之大遊戲之頻這一點上,竟都有些緬懷「文化大革命」之歲月。那是怎樣的歲月呵!根本無須乎男人們搜腸刮肚挖空心思去犯琢磨胡思亂想,上邊提綱挈領地,時不時就部署好了,且部署得相當周密。什麼範圍什麼規模什麼程序,一概地不必操心。那些歲月翟村的男人們活得很生動。儘管有時候吃不飽肚子,卻也一個個顯得陽氣旺盛。那些歲月翟村的女人們活得很風流。儘管有時候遊戲著遊戲著,不知怎麼搞的怎麼一來,自家男人甚或就是自己,成了被別人所遊戲的個人,難免地受委屈受侮辱受歧視,掖驚揣怕,卻也一個個顯得挺水靈,陰氣充盈。這些年不行NB034!這些年上邊分明的沒那麼多精力引導百姓熱鬧和遊戲了。這些年也就很難為翟村的男人們了。城裡人倒好過。城裡有「卡拉OK」什麼的。翟村沒有「卡拉OK」。也「卡拉」不起來「OK」不起來。城裡沒什麼熱鬧,城裡也是熱鬧的。翟村沒什麼熱鬧發生沒什麼遊戲進行,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就都普遍地覺得缺少了許多足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