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畜.1

吼叫傳來——最初幾聲,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的恐怖之威!彷彿聚了鬼氣的怪獸的咆哮。不,不是彷彿。根本上就是一頭鬼畜!它那吼叫充滿了對人的徹底的蔑視和仇恨,充滿了難捺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風,濕漉漉地陰森森地從雕嘴峽谷NE0B9形的谷口噴出,如同一陣陣長久的凄厲的唿哨,如同凶漢用擀杖從孕婦肚子里擀出的哀嚎——分不清那似孕婦的哀嚎或似胎兒的哀嚎,抑或混為一體的慘痛的尖嘶……

天穹朦朧,星斗疏寥,玄雲吞月,只剩一鉤彎彎的鬱郁的如同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

夾成峽谷的兩座大山屏息斂氣……

狡兔在穴中探頭探腦……

騷狐瑟縮在草棵里觀察動靜……

流螢飛來逸去,爭相顯耀它們尾部那一點點磷光,明滅於老墳荒NDAA3之間。

人——一個、兩個、三個……所有翟村的男子漢們,隱蔽在老墳荒NDAA3後面,緊握鍘刀、鎬頭、斧頭、二齒叉、三齒叉、四齒叉、鐵杵棍棒……

夜露濡濕了他們的衣服。

男子漢們一個個都在哆嗦,發抖……

狗——一條、兩條、三條……所有翟村的猛犬凶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預備一躍而起,沖向峽谷,投入一場刺激的遊戲。這些翟村的狗呵,幾輩子的庸常早使它們感到寂寞無聊了!

它們的主人對它們的壓制已令它們百般地不耐煩……

吼叫中斷片刻,又傳來了——不,不復可言「吼叫」二字,簡直就變成了類人的哭聲!類女人的哭聲!一忽兒似嬌嬡泣悼考妣;一忽兒似絕乳雌嬰飢啼……

類哭非哭惑人襲人之聲,乍落驀起,倏弱倏強,逝於悠遠而發於幽冥,斷於咫尺之前而續於半步之後!變化萬端,詭機跌宕,不可憚言。與雕嘴峽谷噴出的凄厲鬼嘯匯而合之,長嘶短啼,怵天聳地,悸月驚星,摧木駭石,營造成這一猙獰之夜的這一刻恐怖之時!

翟村的男子漢們一個個魂飛魄散。

猛犬如泥,軟癱在他們身旁。

人和狗企圖進行圍剿的緊張的興奮與冒險的激動,被那模擬的哭聲從意志從信念中掃蕩了動搖了!人和狗頓覺陷入萬千雌魂女鬼的包圍,儘管不過耳聞其聲,還未見到什麼觸目驚心的情形……

有時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視覺而是人的聽覺。沒有什麼比可怕的聲音更加可怕的東西。它揉搓碎人的膽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蟬翼絹衣。

「別聽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現了呀!……」

翟文勉喊起來,想穩住人們的心。

彷彿萬千雌魂女鬼的長嘶短啼之聲繼續……

老墳荒NDAA3後面,男子漢們紛紛丟棄了進擊物器,雙手捂耳。鬼畜的迷惑,使他們感到凶兆四伏,險象環生,心底產生了速逃之念。這分明怯懦的可憐的念頭,將男子漢們來時個個都顯得勇敢無比的鍍釉瓷器般的自尊搗毀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過去一次又昏厥過去了一次……

草棵里的騷狐駭絕一番又駭絕了一番。

竟有一個男人大哭……

接著第二個男人大哭……

隨即許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男人比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女人更像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發出的迷惑之聲使他們彷彿中了蠱心亂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們,這會兒令他沮喪之極。

他開始悟到——他率領來的這一批男人,其實沒幾個算得上男子漢。男子漢連哭也應是無聲的。男子漢連恐懼之時也應是心驚眉定的!而翟村的這一批男人呵,他們本質上更是男孩兒!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於度外的鬥士……

他胸膛內猛可的翻捲起一陣悲涼——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掃地的男人……

更為他自己……

他進而悟到了今天也許是他的忌日!

「別哭哇!咱們的背後可是咱們的翟村呀!咱們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們啦!……」

他希望能夠重新鼓舞起男人們的血性,男人們的責任感和男人們的功德意識。

但這翟村後生的呼喊,卻不能遏止翟村的男人們一個個都像嚇壞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喲!老子今夜是要交待在這地場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見到你啦!翟文勉,這都是你一個人的主張!我死了也記恨你!……」

有個男人一邊嗚嗚唉唉哭,一邊詛咒他。

他聽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興。離開村子前,那長著戲台上壯士般的虯須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誰死了誰光榮,翟村後代子孫為他立牌坊!」

翟文勉不明白他的堂叔了,恨不得衝過去扇堂叔幾耳光!

「些個沒出息的男人,比女人還不如!……」

他握著鋒利砍刀的右手,憤怒地往地下一剁……

他家的狗慘叫一聲,朝他胳膊上報復地狠咬一口,箭似的便往村子的方向逃竄,一路哀號不止。

那一刀罪傷無辜,齊根剁下了狗尾巴……

於是所有的狗都跟著向村子的方向逃竄……

於是老墳荒NDAA3後面站起了一片身影,齊發心敗之喊,跟著他們的狗,爭先恐後向村裡逃竄……

恐懼是心理的噴嚏。

逃是行為現象的多米諾骨牌。

頃刻,老墳荒NDAA3間,只剩下了翟文勉自己仍隱蔽著。

鬼畜的擬人如哭的吼叫聲斷了長久的一陣。

四野是出奇的靜了。

冷颼颼濕漉漉陰森森的風仍從雕嘴峽谷洶湧過來,然而已毫無怖音,如同無形的無聲的浪濤。

流螢卻是更多了。

間或的還有一團團鬼火飄蕩。

剛才的異風揩徹了天穹。

似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的那一勾彎月,仍似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

天地間但聞一聲太息。

是鬼畜發出的?是兩座大山發出的?還是那藏熊匿豹的幽谷深峽發出的?

翟村的男子漢們,將他們最文弱的一個後生,也是他們公推的今夜這一次圍剿行動的領袖拋棄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站起來……

他那文弱的身影孤立而明晰……

這裡那裡,遍地閃耀著經過磨礪的鐵器鋥亮的光……

他咬定他的牙關,忍住胳膊的疼痛。於是他的雙唇,便抿出了真正男子漢對邪獰的一抹輕蔑。於是他那張年輕的臉上,便寫出了真正男子漢的孤立的高傲和孤立的勇敢。因其此時此刻的孤立,那高傲才是高傲,那勇敢才是勇敢。他那一雙眼睛,大睜著,咄咄地炯炯地瞪著雕嘴峽谷的方向。他那孤立而文弱的身影,巋然又鎮定。老墳荒NDAA3之間,他整個人顯示出一股浩氣,一種威凜,一派尊嚴……

緩緩地,他向他的翟村回首一顧。在那一刻,他默默地訴說了許多不為人知永遠不為人知的決詞。

他知道,在他的翟村裡,女人和孩子正抖擻著精神,預備敲盆擂桶,為男人們吶喊助威。

而男人們如被獵犬逐散了群體的麂子,正一個個拚命向村裡逃竄,逃竄……

他心中頓時湧起了莫大的對他的翟村女人們的憐憫。

他心中頓時湧起了莫大的對他的翟村孩子們的憐憫。

天啊!

他在內心裡悲愴地喊了一聲。

讓我,那麼讓我一個人,與那頭鬼畜決一死戰吧!

他想,其實他是明確地選擇了失敗。

此刻,這一個翟村的後生,已別無選擇。不。還是有另外一個選擇的——逃。像那些翟村的男人們一樣地趕快逃竄。

他恥於像他們一樣。

他願以他的血,將他對他的翟村人的忠誠,淋淋漓漓地寫在腳下這一片大地上。並且祭他的翟村人無奈地喪失了的尊嚴!

同時,在他的心底里,業已篤善地寬恕了向村中逃竄的那些男人們。

他不認為他們背叛了他。不認為他們出賣他一人在即將臨頭的猙獰的險惡面前。

不。不是背叛。不是出賣。

他對他自己這麼說。

他寬恕他們的行為,乃因在他看來,那是他們的習性。而非他們的品格。這些翟村的男人們呵,他們是祖祖輩輩地被輕蔑慣了。被種種的最高級的或最低級的人威輕蔑慣了。以至於他們相信自己原來就是微不足道的。原來就是理應被輕蔑的。此前他們從未試圖為自己的尊嚴伸張過抗爭過。他們今夜曾想要做的,畢竟是他們從前連想都不敢一想之事啊!

但是……

但是近來他們所遭受到的,竟是來自於一頭瘋魔了的畜生的壓迫和欺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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