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2

父親始終沒抬頭,聽罷小妹的話,頭更低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開口說:「我和你四哥……一塊兒去給拉回來……」

四弟剛巧從外面回來,問明白後,為難地對父親說:「爸,我們廠的團員明天要組織一次活動,我是團支部書記,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麼破團支部書記,你當得那麼上癮?!明天不給拉回來,人家的煤票就過期了!」

這一節話,我都在裡屋聽到了,我跨出裡屋,對小妹說:「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誰都用不著你們!我明天一個人去拉!我還沒老得不中用,我還有力氣!」

頭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親借了輛手推車,冒雨去拉煤。路很遠。煤票是在一個鐵道線附近的大煤廠開的,距我們住的街區,有三十來里。一噸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時,一隻車輪卡在鐵軌岔角里。無論我和父親使出多大的力氣,車輪都紋絲不動,像被焊住了。我和父親一塊兒推,一塊兒拉,一個推,一個拉,弄得渾身是泥,雙手處處是傷,始終一籌莫展。在暴雨中,我聽得見父親像牛一樣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對父親大聲喊:「爸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道班房找個人來幫幫忙!」

「你的力氣都哪去了?!」父親一下子推開我,彎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縮了的肩膀去扛車。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吼聲。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在閃電亮起的剎那,我看見一塊鬆弛的皮膚,被暴雨無情地鞭打著。是一個老年人的喪失了力氣的脊樑。

車頭的燈光從遠處射了過來。

父親仍在徒勞無益地運用著微不足道的力氣。

我拔腿飛快地朝道班房跑去。

列車停住了。

道班工人和我一塊兒跑到煤車前。

父親還在用肩膀扛煤車。他彷彿根本沒發現有火車開過來。

「你他媽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火車車頭的光束正照著煤車。父親的肩膀,終於離開了煤車。父親緩緩抬起了頭。我看清了父親那雙絕望的臉。一張皺紋縱橫的臉。每一條皺紋,都彷彿是一個「!」號,比父親寫給哥哥的那封信中還多……

雨水,從父親的老臉上往下淌著。

我知道,從父親臉上淌下來的,絕不僅僅是雨水。父親那雙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臉腮,那哆嗦的雙唇,說明了這一點……

這個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雨夜。我躲在我們連隊木棱堆之間大哭一場的那個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電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幾年沒探家了。我與父親又幾年沒見面了。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可以說是一個中年人了。電報使我心中湧起了一個中年人對自己老父親的那種情感。那是一種並不強烈的,撩撥回憶的情感。人的回憶,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焦距」的,好像照片隨著時間改變顏色一樣。回憶往事,我心中對父親的譴責少了,對自己的譴責反而多了。我畢竟沒有給過父親多少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啊!

電報沒能在頭一天交到我手裡,卻被人從門底縫塞進我了的辦公室。我頭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很遲。看看手錶,離列車到站時間,僅差一小時十五分。馬上動身完全來得及接站。我手中拿著電報,心裡倏忽產生了一個念頭——租一輛小汽車去接站。這念頭產生得很隨便,就像陝西人想吃一頓羊肉泡饃。父親生平連一次小汽車也沒坐過,我要給予父親「生平第一次」。我給幾處出租汽車站打電話,都沒車。二十多分鐘在電話機前過去了。乘公共汽車接站,已根本來不及。只有繼續撥電話。又撥了十多分鐘,終於要到了一輛車。說很快就到,卻並不很快,半小時以後才到。一路紅燈,駛駛停停。到火車站,早已過時。

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跳,司機一把揪住我:「車費!」我一摸衣兜,錢包沒帶!只好向司機賠笑臉,告訴他我是來接人的,接到了再給他車費。說了不少好話,最後將工作證押給他,他才算鬆開了手。

站內站外,都沒尋找到父親。

我沮喪地回到出租汽車跟前,央求司機再送我回家,來去車費一塊兒付。

司機哼了一聲,將車開走了。我見方向不對,賠著笑臉問:「你要把我拉哪去呀?」

司機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車總站。我餓了,該吃午飯了。你在總站再要一輛車吧!」

我自認理虧,不多說什麼。

在出租汽車總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坐進了另一輛小汽車裡。回來倒是一路飛快,算賬時,可把我嚇了一大跳——二十三元!

我不由得問了句:「怎麼二十三元啊?」

司機瞪了我一眼:「加上火車站到出租汽車總站的那一段車費!」

「那一段路也要車費?!」

「笑話!你想白坐啊?」

一進家門,見父親已在家中了。

我埋怨道:「爸爸,你怎麼不在火車站多等會兒啊?讓我白接了你一趟!」

父親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著你,我心想你不會來接了……」

「拍了電報,我能不去接嗎?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脫不開身……」

我說:「爸,先給我二十三元錢!」

剛見面,伸手要錢,父親奇怪,疑惑地瞧著我。

我只好解釋:「爸爸,我是租了一輛小汽車去接你的,司機在下邊等著呢!我的錢包放在辦公室了。」

彷彿為了證實我的話,司機按了幾聲喇叭。

父親當時那種表情,就好像聽說我是租了艘宇宙飛船去接他似的。他緩緩解開衣扣,拆開縫在衣里兒的一塊布,用手指捻出三張十元的紙鈔,默默遞給了我。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他心裡想說的一句話:「你擺的什麼譜啊!」

「爸爸,這錢我會還你的……」我接過錢,匆匆奔下樓去。

當我回到屋裡,見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也不瞧我,低頭吸煙。

我省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話……

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已經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鬍子卻長得挺夠等級,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式」,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扣。只有這一大把鬍子,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願的殘影……

生活,到底是很厲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樓內,只一間,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飯,和電影《鄰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臟,黑,蒼蠅多,老鼠肆無忌憚,特肥大。

父親到來的第一天,打量著我們家在走廊佔據的「領地」,不無感觸地說:「老二,你有福氣啊!你才參加工作幾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這麼寬,還能當廚房……你……比我強……」

這話從父親口中說出,以那麼一種淡泊的自卑的語調說出,使我心中有些凄涼之感。

父親當了一輩子建築工人,蓋了一輩子樓房,卻羨慕我這筒子樓里的十三平米……他是被尊稱為主人翁的人啊……

編輯部暫借給我一間辦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辦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雖沒有讓父親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車,父親卻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樓房。

父親每天替我們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開水,買菜,做飯,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換煤氣。一切的家務,父親都盡量承擔了。

我不希望父親,我的老父親淪為我的老勤雜員。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別樣樣事都搶做。你來後,我們都變懶了!」

父親陰鬱地回答:「我多做點,倒累不著。只要能在你們這兒長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結婚後,家中實在住不開了,我萬不得已,才來攪擾你們……」

父親的性格也變了,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事事處處,家裡家外都很善於忍讓的毫無脾氣的老頭子了。

除了家務,父親還經常打掃公共樓道、樓梯、廁所、水池。他不久便獲得了全樓人的稱讚和敬意。父親初來乍到時,人們每每這麼問我:「那個大鬍子老頭就是你父親嗎?」以後我聽到的問話往往是:「你就是那個大鬍子老頭的兒子呀?」在我意識中,父親是依附於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則開始依附於父親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從不到我家中走動,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工人們,也開始出現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種更普遍的生活貼近了。

我驚奇地發現,不是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