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發言.2

「反右」之戰果由而擴大了。

不久他被發配到農場去接受改造。與他同時劃為「右派」的十餘名學生們,並不因而與他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不,他們非但不那樣,還恨他。因為在他們想來,自己是做了他的政治殉葬者。都是大學生,誰也不弱智。後來他們相互一溝通一啟發,全明白了。於是對他的恨膨脹了十分。有天晚上他們將他騙到野地里,狠揍了他一頓。連幾名女學生也對他動了拳腳。他們解恨散去以後,他在野地里大哭。那時西北風呼呼地刮,像牛吼。幾名女生啐他的唾沫,在他臉上凍成滿臉冰斑。斯時狀況,可用四句詩來形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

以後幾年內,那些學生們陸續「摘帽」,陸續分配工作,陸續離開勞改地。當最後一名學生離開時,他對人家竟那麼依依不捨。因為有他們在,雖然都是「右派」,雖然在他這方面姿態卑下,時時處處多賠小心,惟恐惹他們煩而遭呵斥,但——畢竟他是在一個小群體里。他不知只剩他一個人了,孤獨又漫長無期的歲月該怎樣打發,以及命運還會怎樣地懲罰他。

他的依依不捨感動了人家。

人家分手時說:「老師,您珍重啊。我也沒什麼送您留作紀念的,就送您一句話吧!」

那句話是——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

馮夢龍小說中的一句話。

人家的心地是很良善的。然而在他聽來,卻似乎包含著顯明的諷刺意味——因為他的口幾乎僅是飲食之「門」了,因為他的舌幾乎僅有品味之功能了。一則勞改條例嚴厲限制著「右派」的言論自由;二則既已為「右派」,心裡謹慎,自己束縛著自己說話的慾念。他已差不多變成一個準啞人了。

其實他也有早些摘掉「右派」帽子的可能。只要他虔誠地表示認罪。那十幾名學生,便是因為認罪態度好,而被陸續「寬大處理」的。偏他幾年內沒悟明白過來。不斷地這裡那裡寫信申述自己的無辜。等那勞改地就剩他一個「右派」了,等他終於悟明白過來了,晚了。不能全部摘帽。全都摘帽運動不是白搞了嗎?他是「右派」典型,既為典型,自己想不是——休想。典型那就是要永遠起典型的作用,無論正面的還是反面的。

當「右派」不再是一個小小的集中的群體,而是單獨的一個人的時候,其命運大抵有兩種——或者隨著歲月的流逝,人們監督的眼漸漸疲憊了,最終接受了他也只不過是一個人,忽略了他是「另類」;或者因為在某環境中的獨一無二,更加成為眾矢之的,每逢有政治的戲劇上演,便成為「反角明星」,以襯托別人的正面形象。前一種命運的幸運往往體現在民間,如具體的一個偏遠的鄉村,一個小鎮的社區,或一個人數不多,以女性為主體的手工業半手工業小廠。政治的風尾即使也每每刮到那裡,然而一般不會成為民間的主要生活情節。又由於民間對於有較高文化之人,仍保持著幾千年以來的傳統的敬意,故「右派分子」在那些地方受到的歧視要小些,受到的傷害也要少些。而第二種命運的不幸,往往體現在大農場、大企業,以男性為主體的大群體。由於那些地方大,政治之風刮到那裡時仍正強勁,而它們的領導的級別也高。他們對政治之風的迎送方式,每習慣於搞轟轟烈烈。而且由於那些地方大中小知識分子成堆,亦不乏知識分子出身的政治幹部或技術幹部。知識分子對以自己的同類為靶子來證明自己政治立場的堅定,尤其沒有什麼不安。

柳是不幸的。他被一次次押遣轉移,由較小的地方押遣到較大的地方、更大的地方。哪裡的政治空氣被認為濃度不夠,他便被押遣到哪裡去。而他一被押遣到哪裡,哪裡的政治空氣就活躍了。好比養魚的人,見哪一塘魚欠生動,放一尾狗魚進去,別的魚們就游得歡了。他的典型性,似乎具有可持續的價值。

二十二年中,據柳自己說,他至少被批鬥了四五百次。在「文革」十年中,更是幾乎天天被批被斗。倘幾名中專畢業的青年技工午休時間閑得慌,胡亂批鬥他一通則就解了悶了。在「文革」十年中,有些大單位是禁止午休時下棋打撲克的。於是批鬥他等於下一盤棋,或打幾輪撲克。

據柳自己說,二十二年間,很是有一些人,因批判他而提高了寫批判文章的才華,而提高了發言的思想水平。連中蘇兩國在珍寶島發生了邊境武裝衝突,批判者也能與他這名「右派分子」聯繫起來,認為他當年在不足論道的雞零狗碎的小事上偽裝「反蘇」,其目的無非想麻痹人們,使人們對蘇聯的認識由而不能著眼於修正主義的本質。是「小罵大幫忙」的伎倆……

據柳自己說,二十二年間,不少人由他而提高了寫批判文章的才華,而提高了發言的思想水平,於是和他自己當年一樣,引起關注,被賞識,繼而由工人而班組長,而入黨,而車間主任什麼的。也有人被抽調到寫作班子里去,成了政治宣傳員,繼而成了脫產的政治宣傳小幹部……

他的話給我這麼一種印象,當年的他彷彿是一塊靶子,許多人可以通過射擊他而訓練成射擊能手。又彷彿一具活屍,許多人可以通過解剖他轉行當政治「外科醫生」……

據柳自己講,一九七九年他獲平反,調回原大學的途中,受到了某縣一位副縣長的數日款待。原來對方也曾是「射擊」他的能手,解剖他的行家,官運由而亨通。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對方還因為經常寫批判他的大字報,大標語,而竟成了該縣書法家協會的會長。並且,果然寫得一手好書法。起碼在他看來是那樣。他臨行之際,人家贈他條幅,上書八字乃是——「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是老子的話。

在文言,「中」通「沖」。「不如守中」,意謂不如默默保持虛靜,壓制衝動。

二十二年如夢魘,柳悄無聲息地回到他曾任過宣傳部長的那所大學。有一位「平反辦公室」的女工作人員接待了他,安排他在校招待所住下。那女同志四十餘歲,對他的接待態度客氣而又周到。請他不必著急「平反」以後的具體事項,安安心心地休息一段時間為好,若有什麼要求來日方長。那些日子,相比於二十二年,使他感到幸福無比。終日無所事事,睡到十點鐘才起也沒人干涉,彷彿神仙過的日子。其寂然回歸,直可用「神出鬼沒」四字形容,很有那麼點兒重新「潛伏」下來的意味兒。最初的日子,吃飽便睡,醒了又吃,吃了再睡。二十二年間,他的身體感到嚴重虧損的似乎更是睡眠,大腦不失時機地,強烈反射著一種急需補足的本能。一個星期後才開始在校園裡各處轉轉,走走。一切都還是從前的樣子。只不過樹老了,樓舊了,路多了幾條,看見的都是生面孔了。別人不知他是誰,他也認不得別人。即使從前的同事或上下級擦肩而過,竟也不能相互引起注意……

終於他被那位女同志通知去開會了。一次,兩次,數次,都是關於肅清「文革」流毒,促進思想解放的討論。他早早地去,坐在一個角落裡,心中牢記著當年他那名學生送給他的話,以及那位副縣長贈他的條幅,自封其口,自緘其舌。

有次參加會議的多是年輕人,有學生代表,也有三四十歲的教師,一名學生髮言曰:「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社會主義之中國,好比一口大鍋,一幢大廈,鍋已裂紋道道,廈已東倒西歪。莫如趁著思想解放的熱情高漲,一舉砸碎之,推倒之,從頭再來一遍!好比用橡皮將紙上雜亂的鉛痕擦盡,使之重是一張白紙,重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正是「撥亂反正」年代,青年人口無遮掩,一旦亢奮,過激言論時有發生。主持會議的人即使不以為然,一般卻也不太會當成件嚴重的事。

但那一次會情況有所不同。各方各面為上級收集政治思想動向的人士隱坐四角。主持會議的人是預知這一點的。臉色一時就特別的難看。想予以批駁,一時組織不成一番有力的話語;而一味保持沉默,又幾乎等於慫恿……

這當兒就見有人站起來說:「我也要發言。」

站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柳。

主持會議的人不認識他,惟恐他再說出什麼不像話的話,靈機一動,宣布休息幾分鐘。

不料他堅持道:「我請求此刻發言,過會兒我也許不願開口了!」

他臉發紅,唇發抖,特別激動的樣子。

有些人似乎成心要使主持會議的人更不自在,大鼓其掌。

主持會議的人只得同意他發言。

他大聲道:「同志們啊,我曾是一名右派分子,我被改造了二十二年啊!我現在終於又和你們一樣有公開發言的權利了,又有稱大家同志的資格了!我想說,什麼是愛國主義?愛國主義,那就是無怨無悔地愛國的胸懷啊!剛才那位同學不是說,社會主義這口大鍋已經裂紋道道了嗎?那我們就要像能工巧匠一樣,仔仔細細地把它鋦好啊!社會主義這幢大廈即使真的已東倒西歪,那我們就要像希臘神話中的巨人一樣,用我們的脊背將它抵正抵穩啊!倘需要,那我們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