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喋血.2

他一向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別人提到他時,都這麼評論他。他自己也這麼認為自己。畢竟當了二十多年黨支部書記,再頭腦簡單個人,也學會深謀遠慮了。那一次他也是深謀遠慮的。可那一次跟他作對的,不是別人,不是過去那種朝令夕改,使人來不及跟著變的政策風。憑良心講,似乎也不是麻老五,而是他自己的命運。他自己的命運跟他作對,他還能有好結果嗎?

村人們紛紛學麻老五的榜樣撲進山裡挖小煤礦的當初,他冷眼旁觀,「按兵不動」。

兒子說:「爹,咱們也進山吧!」

他說「進山幹啥?」

「挖煤唄!那要是選准了礦,咱家還不和別人家一樣,咔嚓就富起來呀!」

「你懂個屁!再不許跟老子提這件事兒!」

在村裡他過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裡他也理所當然的是一家之主。兒子是在他的陰涼下長大的,對他順從慣了的。在兒子的經驗中,無論什麼事兒,只要聽他這位爹的,幾乎就沒錯過。即使一旦證明真錯了,糾正也不難。所以呢,他不許兒子再提,兒子就再也不提。山林歸國家所有。共產黨的政策千變萬化,這一條他堅信是絕不會改變的。如果連這一條都改變了,共產黨在中國「領導核心」的地位,豈不就光剩個空架子了嗎?儘管那些山沒林,草長得也很少,但毫無疑問還是國家的山嘛!國家的山裡出了煤,容你們這些異想天開的農民去挖個體小煤礦嗎?笑話!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縣裡派人前來制止。

可縣裡遲遲沒人前來制止。他終於等得喪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讓兒子筆錄,給縣委寫了一封信。以一位共產黨員的名義,以一位黨支部書記的名義。

縣裡派來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幹部,和一位地質工程師,勘察了一番,認為這山裡的煤層很有限,不值得國家投資開採。既然農民們願意開採,談不上破壞任何生態平衡,只要納稅,就采唄。縣裡還認為這是大好事,應該支持,撥了縣運輸隊的一部分卡車,租給採礦戶,以解決他們往山外運煤的困難。

村人們反而更加安心,更歡地開礦,更歡地採煤,更歡地賺錢,他們從沒賺過那麼多錢。

村人們背地裡諷刺他——「想拍共產黨的馬屁,結果挨了個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窩脖火兒,能不窩火兒嗎?

他不服氣,能服氣嗎?

他不信是他自己這一次估摸錯了,以他,給共產黨員當了二十多年支部書記的人,在這件事上居然錯了?他認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把他的黨估摸得熟熟的啦!

於是他又給省里寫信。

省里派來了調查組。調查組中還有一位是報社的記者。

他為此好不興奮啊!

結果呢,更加證明他這一次是錯到底了!省里和縣裡的態度完全一致。

調查組組長臨走時對他說:「老耿啊,觀念要改變,思想要解放哇!否則太跟不上形勢NB023!農民們自己尋找出路甩掉窮帽子有什麼不好呢?咱們沒做帶頭人,可也不能犯紅眼病是不是?」

聽來語重心長,似是開導,其實是含蓄的批評。「紅眼病」三個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並不紅眼,也就不覺得是種刺激了。問題在於他很紅眼。捫心自問,他無法否認。

於是他真病了一場,不過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裡,村中放鞭放炮,喇叭嗩吶地熱鬧了好幾起——又有幾戶人家推倒舊屋,興蓋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規模和樣式。都是麻老五從縣裡給拉的幫工隊。都請麻老五剪綵。媽的,農民蓋新房剪的什麼彩!

病癒之後,他不那樣窩火了。也對現實有點兒服氣了。於是開始四處借錢,也要進山挖小煤礦了。也要推倒舊屋蓋新房了。

乍富的人們沒那麼多錢借給他。也不太樂意借錢給他。他們說:「支書哎,借錢,別朝我們伸手哇!朝那腰纏萬貫的伸手才對哩!」

都這麼說。

他明白他們所指「那腰纏萬貫」的人是誰。他深感自己頭腦開竅晚了,落下往昔支書最後的一點兒架子,低三下四,羞愧無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計前嫌,對他仍挺客氣,仍挺恭敬的。他獅子敢張大口,借兩萬。麻老五當時嚇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說了一句充滿豪俠之氣的話——「兩肋插刀啦!」

沒過幾天,麻老五就將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團結」給他送上了門。

靠那兩萬元,他蓋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規模和樣式。也放鞭放炮,吹喇叭嗩吶。也剪綵。

靠那兩萬元,他挖了三眼礦。

慘就慘在,三眼礦都沒選准位置,離煤層遠著呢!

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麼呢?

更慘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貸,麻老五幾次三番逼債,他卻只有忍侮受辱的份兒,不敢告。共產黨員,黨支部書記,明知高利貸坑人,你還借,你起碼的覺悟到哪兒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嗎?你有何臉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債,還不起,還告人家,在村裡還怎麼待得下去!……

「走!」

這逃債的男人,從手腕上擼下那隻已磕壞了的手錶,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來。

女人卻去撿表。

「不許撿!走!……」

他抓住女人的後領,將女人拎了起來。

他先把槍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車。當他重新扛起自行車,頓覺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種委屈——這輛自行車可絕不比他的爹當年帶著他逃債時所挑的破柳筐輕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後的一片林子里。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誰知哪年哪月才會回來?也忘了給兩位老人家的墳培次土。會有人替他盡這點孝嗎?這年頭,誰還肯為他這樣一位倒霉背時,命乖運舛的黨支部書記積這點兒德,行這點兒善呢?興許只有韓喜奎肯?畢竟是他的黨內同志啊!興許……

今夜逃離村子的打算,他告訴了的惟一的一個人就是韓喜奎。是他介紹韓喜奎入的黨。誰也不告訴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觀念……

「他爹,走慢點兒,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壞了,扔了,沒個鐘點。誤了火車你對誰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壓在一邊的自行車把上,疼得他半天緩不過口氣來,跪在雪窩動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將孫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邊推他雙肩,一邊哭。

「你就會哭!我死不了……不帶領著你們逃出這個省……我,不死!……」

他終於緩過了口氣。女人的哭,女人六神無主的樣子,使他分外惱火。在他陳舊的記憶之中,他的娘,跟著他的爹,帶領著他逃債,可不是這麼一副熊樣子!他的娘當年是多麼的剛強!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張,更不怕艱難,更不懼風險。唉唉,時代不同了,女人們也變得多麼的不同了哇!新社會竟把他的女人寵慣得這麼不中用!這麼無能!唉唉,也難怪新社會,他的女人二十多年來乃是在村裡發號施令,一呼百諾,一跺腳別人家飯桌就動搖的黨支部書記的老婆,在這個村裡的身份就等於是皇太后的地位,雖談不上有什麼作威作福的,可畢竟二十多年來是個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會逃債呢?哪經受過這般的倉皇,這般的不安,這般的苦難呢!……他伸出的雙手,本是欲將女人推開的,卻將女人扶了起來。

他說:「快擦去淚,看皴了臉!」

話語之中,情不自禁地攙了些溫柔。

「過了『塔頭甸子』我就推著你……」

他復扛起自行車,眼眶又一濕。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彷彿是天地間很悲壯的一個人物。同時,一種強烈之極的責任感,使他周身增添了不少力氣。

他只管大步朝前走。背後,聽得到女人粗重的喘息,知道女人跟得很緊。

這才對……這才像我的女人……

他心說,覺得車的重量,似乎被女人分擔了去一部分。

圓而大的月亮,也似乎是距離他們近了。稍微有點偏斜地,溫情脈脈地,在天穹上注視著他們。清冽的月輝,遍撒在通往山裡的一條野路上。潔白的雪,覆蓋住了從山裡往外運煤的種種車輛碾出的深溝。這條野路潔白得竟使他有點兒不敢走。儘管這條路他已走過許多次。但他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走過。從來也沒有走過一個別人留下的腳印也見不到的路。他彷彿覺得,潔白的雪下,覆蓋著一處處陷阱。

終於跨出了「塔頭甸子」,他如釋重負地將自行車放下,長長吁了口氣。抬頭望望月亮,他忽發奇想,要是眼前這條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里多好呢?

一絲夜晚的游雲,曲曲彎彎地出現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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