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盜靴.5

而這件事,他自己並不知道。當年發生在縣裡的事,又過了十七八年,省城裡的人們,除了那位副部長夫人,再無知道的。

他甚至也不知道,當年有一個叫芊子的鄉下少女,就是那個曾盜過他戲靴的鄉下少女,為了救活他一命,在出嫁的路途中,在曠野雪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自己的少女之身,暖過他那凍僵了的男人的軀體。他當時昏死著,又哪裡能知道這些呢?

如果有誰問他記不記得一個叫芊子的鄉下小女子,他一定會像芊子村裡那些下一代們一樣大搖其頭。困惑地反問芊子是誰?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曾和他見過?

他和本省一位頗有才華的中年畫家成了好友。

他求對方為他畫一幅人物肖像畫。

對方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為他畫成了,是一幅比最大的掛曆還大的國畫。背景有山廓,有遠村,都被雪色覆蓋。人物是一位新娘。紅蓋頭、紅襖、紅褲、紅繡鞋,側坐在一匹棗紅老馬背上。銀塵般的細雪斜撒於畫面,傳達出效果逼真的嚴寒的凜冽之氣。那新娘一手撩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露出大半張俊俏的鵝蛋形臉兒。她那臉兒也凍得緋紅緋紅。她那雙睫毛很長的大眼睛震驚地瞪視著什麼意想不到的情形。她的嘴半張著,似乎要喊出句什麼……

這幅國畫幾乎是在他始終奉陪之下完成的,是留在他頭腦中的深刻的記憶與畫家的才華的合作品。

他特意為這幅國畫定做了最滿意的綾裱。

他將畫懸掛在卧室里了。

畫家奇怪地問他為什麼不懸掛在客廳?

他說:「不是為了供別人欣賞才請你畫的。如果我當年不幸凍死了。她乃是我最後一眼看到的,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新娘!我對她情有獨鍾啊!」

畫家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說:「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啊!」

畫家又說,「這鄉下小女子,不但是最美最美的新娘,而且是年齡最小最小的新娘啊!說實在的。我怎麼看,怎麼覺得她還只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嘛!做新娘,她的年齡委實嫩了點兒。老兄,你的記憶不會出偏差吧?」

他說:「當年我看著她,心裡也像你這麼想。我被一腳踹倒在雪地,一隻眼壓在雪裡,只能用另一隻眼看世界。看到的是一張張麻木的臉。我想我此生完了,不能指望有誰能救我一命了。當我那隻眼睛望到她身上時,她從頭到腳的艷紅,映得我內心裡一片紅堂堂的。最主要的,我從她臉上看出了同情和慈悲。我也沒指望她能救我。一個鄉下女子,又是在出嫁的路途上,她不是俠女十三妹,就是有心救我,又怎麼相救呢?但她臉上的同情和慈悲,當時就使我內心裡萬般的感動了。我又想,凍死前我戴文祺知道有一個人那麼的同情我,而且又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小女子啊!老天可憐我,使我死得還不算太凄慘。我眼中頓時就湧出了一滴淚……」

畫家聽了他的話,望著畫沉吟良久,問允許不允許他再題上四句詩?

他說自己已經想好了四句詩。

於是畫家持筆在手,飽含墨汁,準備聽他說一句,往那畫的冰天雪地間寫一句。

他不同意畫家往畫上寫,惟恐破壞了那畫的神韻。讓畫家直接往牆上寫。

四句詩乃是:漫天銀塵雪,猶襯一嬌顏。數重山間樹,不隔眼中人。兩個男人並肩立於畫前,凝眸良久,竟都不忍暫離。

畫家說:「我從沒覺得自己畫的這般好過!要是擺在畫廊出售,標價三四萬元不愁沒人買!」

他說:「你若捨不得了,你就拿走去賣。而我,傾家蕩產也要搶先把它買下來!」

即或在那一時刻,他也並不知道,那畫上的鄉下小新娘名叫芊子……

戴文祺生理上當然並沒落下什麼殘疾。又過了兩年,到了八九年,獨身生活終於使他日感寂寞了。經那位畫家朋友介紹,一位在重點中學教英語的,離異了的文靜女教師進入了他的生活。

他和她領到了結婚證書後,向她提出了一個要求——打算回到他當年總演小生的縣劇團一次,並打算去自己當年演過戲的每一個村子,舊地重遊一遍,每村演出一場,了此生平夙願,回來便和她舉行婚禮。

這個要求,當然是她完全理解,也完全能接受的。

戴文祺在縣裡受到了空前盛情也是空前隆重的接待。省政協預先給縣裡去了函。副部長的秘書還代表副部長預先與縣長通了長途,叮囑一定要使他高興而去,滿意而歸。他自己當然並不願意驚動各方。各方對他的厚愛甚至使他心內惴惴不安慚愧不已。但是省京劇團的團長又是省政協的常委到一個僻遠小縣去進行舞台性巡迴演出,各方表示重視和支持,又太屬情理之中的事。縣委縣政府一干人等,似乎更是將他視為一位省里來的官員予以接待的。規格之高,照顧之周,禮節之細,使他內心不安之中頗有那麼幾分春風得意。他體會到了一種衣錦還鄉的人生意味。縣裡的頭頭腦腦們,不知從什麼渠道獲得的消息——他在下一屆政協會上將被選作副主席。這是連他自己都不曾風聞過的。但他也不闢謠,任由對方們在心目中超前地將他當成未來的省政協副主席巴結著,奉承著。

在一次宴席上,縣委書記雙手擎杯,滿懷敬意地說:「戴老,我們都知道您當年在本縣受了很大的苦。可是今天在座的人中,都是您的崇拜者,絕無一個當年迫害過您的人!連一個和那樣的人沾親帶故的人也沒有!您要是不計前嫌,真的仍將本縣當成家鄉,就請喝了這一杯酒!」

才五十齣頭,比縣委書記大不了幾歲的他,忽然的被人當面稱作「戴老」了,一時渾身的不自在起來。

但他還是接過了杯,一飲而盡。

他亮著杯底兒說:「第一,千萬不要叫我『戴老』。你們要覺得叫我的名字大不敬,就按我們這一行的規矩,叫我『戴老師』吧!第二,當年之事,那都是歷史了。再也不要重提了。我心中如果還耿耿於懷,能主動回家鄉為家鄉父老獻戲嗎?讓改革的春風將當年之事刮散刮盡吧!咱們大家都要朝前看!」

他的話博得了一陣熱烈又長久的掌聲。他說的是心裡話。鼓掌的人們也都不認為他那時在作秀,也都看出了他說的是心裡話。也都是發自內心地為他的話大鼓其掌。掌聲過後,都交頭接耳地贊他好襟懷,好境界。那一宴他飲得盡興,眾人也飲得盡興,他心情愉悅,眾人也心情愉悅。此後都恭恭敬敬地稱他「戴老師」了。彷彿都做了他的徒弟要跟他學唱戲似的……

縣劇團早已解散。臨時為他選拔了些業餘京劇愛好者,充所需之配角。縣委向各鎮各村下達了「紅頭文件」,要求各級將歡迎他去獻戲這一件事,當成一項「政治任務」加以落實。號召乘他獻戲的東風,掀起活躍農村文化娛樂生活的新高潮……

各村都有電了。村與村之間都有公路了。有的村還有了俱樂部,有了像那麼回事的戲檯子。他此番下鄉演戲,不必像當年那麼辛苦了。一切該做的,該安排的,該考慮到的,都有人認認真真地替他做了,替他安排了,替他考慮到了。甚至連他自己沒考慮到的,也替他考慮到了。他乘坐的小客車一直開入各村。有人替他開車門。所到之處,隨行者眾星捧月,前呼後擁。縣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們,一路不失時機而又殷勤地進行採訪。那真是紅煙護其左,紫氣舒其右,四方瞻仰,八面風光!

而各村各鄉的農民們,聽說當年的「戴小生」又回來獻戲了,奔走相告,如迎親人。晚輩人們沒聽說過什麼「戴小生」不「戴小生」的,而且對京劇也不感興趣,但湊熱鬧的情緒卻同長輩們一樣的高漲,一撥一撥的和他站在一起,請記者們照相,並叮囑一定要寄給他們……

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親情。這一種親情使他內心裡一陣一陣的滾熱。他唱了一折又一折。臨時配角們配合不了的戲,他就索性清唱,甚至一身雙角,自己和自己對演對唱。農民們不嫌他扮相已老,不嫌他嗓音已柴,不嫌他在台上一舉手一投足一揖一跪早已失了瀟洒優美的飄逸之風。他們一陣陣地報以慷慨的掌聲和喝彩。發家致富的政策是有了,但他們卻久已沒有戲可看了。他們似乎更是企圖從他身上,撿回從前的窮日子裡的一種窮歡樂,彌補現在日漸好起來的生活的缺憾……

在去往芊子家那個村的路上,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車!停車!」

車沒停穩,他便打開車門跳了下去。隨行的人們以為他要方便,都在車上將臉背過去了。

不料他卻望著山廓和遠村說:「是這兒,就是這兒!」

有人問:「戴老師,您熟悉這兒?」

他說:「豈止是熟悉!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地方!當年的冬天,我只穿著件毛衣和一條呢褲,被踢倒在那兒!」

他向前走十幾步,竟面朝下趴在了地上。倏忽間,他視覺迷幻了,彷彿看見了一位偏著雙腿斜乘在棗紅老馬上的小新娘——紅襖、紅棉褲、紅繡鞋。上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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