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盜靴.3

「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沒審你?」

「審了。」

「你怎麼說?」

「我說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們信了?」

「哪裡輕易就會信呢?一個十七歲的半大姑娘,一夜不歸家,能是自己怎麼說,爹娘就怎麼信的嗎?我娘還親自到我二姨家去問了。結果,晚上對我又是一頓審。我也編不出個能使他們信的瞎話騙他們了。只能咬緊牙關,任爹用麻繩折磨我,任娘掐我,擰我,什麼都不說。他們折騰我折騰得自己累了,就罰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餓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沒見著他送給你那個小本兒?」

「我敢帶回家嗎?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廟裡了。好些日子以後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剛滿十八歲,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兒,至今還在嗎?」

「不在了。我是偷偷兒帶著它出嫁的。東藏西藏,天天擔心被你哥那雙眼睛發現了。你哥也是認得幾個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兒,指著上邊的字再審我,我怎麼說呢?就他那種疑心的人,那種壞脾氣,沒準兒會鬧得咱們兩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寫有字那一頁扯下來,縫到我枕的枕頭裡了。那小本兒也就不怕你哥看見了。後來他就用它記雜賬,再後來就被他一頁頁扯著捲煙了。有一天我拆枕頭,見那一頁紙早就碎了。你哥從旁看到了,就問:『枕頭糠里怎麼會有碎紙?』就想幫我挑出來。我說:『一邊兒去,顯不著你!』把他推開了。我根本沒篩枕頭糠,又連同那些碎紙縫入枕頭了。我想,這點兒東西,就是我喜歡過的一個男人,留給我的惟一的一點點東西了。這些枕頭糠,我一輩子也不會篩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給兩個男人了。身子夜夜陪著一個男人睡覺,心裡話兒對另一個男人默默訴說……」

芊子由嫂子的話聯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見嫂子獨自一人坐在床上,抱著枕頭在自言自語些什麼,當時她還取笑過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沒見到過他嗎?」

「沒有。但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縣裡去一次。找個地方隔街坐著,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望著縣文化館出神。那時刻就想啊,我還是幸運的。內心裡還有一個男人可思念著。芊子啊,你記住嫂子今夜對你說的這一句話——女人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當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又沒有一個自己曾喜歡過的男人供心裡思念著,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說,咱們鄉下女人,有種好像嫁給兩個男人的感覺,反而比沒有這一種感覺還好?」

「嗯。嫂子是這麼體會的。嫂子今天又到縣裡去,既是為自己,也是為你。嫂子喜歡過的那個男人,前年已經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婦,病死了。但每年嫂子還是照例到縣裡去一次。每年去慣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裡就慌慌的。去過一次後,回到家裡,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氣了……」

「嫂子,你就那麼……那麼厭煩我哥?」

「也談不上厭煩……天地良心,我對你哥不是一向逆來順受的嗎?你們全家不是都能看出來,其實我對你哥挺好的嗎?……」

「只不過我哥他,攏不住你的心?」

「誰知道呢,他又幾時要想試著攏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們女人們的身子其實是很容易被男人們摟抱住的,可咱們女人們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給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給出去了,至死你都會覺得你沒能再收回它。它就會像一個被別人領養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屬於你自己了。你一輩子都會惦記著它在別人那兒的情況。如果別人善待它,你自己雖在苦中,那也會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並且一輩子感激別人。如果別人拿它根本不當一回事兒,那就是對咱們女人最狠的一種傷害了……」

「你今天到縣裡去,明明是為你自己,幹嗎還非說也是為我呢?」

「嫂子的確也是為你去的。芊子啊,可憐的小姑呀,嫂子為你從縣裡帶回了一樣東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東西,也肯定是對你以後非常非常有用的東西……」

嫂子坐了起來,從懷中取出樣什麼東西,掖在枕頭底下。之後嫂子就垂下腿,摸著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床沿邊兒,又俯下身和芊子貼了貼臉,芊子感到自己的臉濕了……

芊子悄聲囑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淚擦乾了,別讓我哥看出你哭過。」

嫂子也在門口轉身囑咐她:「芊子,你可千萬把我給你那東西藏好了。被你爹發現,不但又要打罵你,而且也會向嫂子問罪的!」

嫂子走後,芊子仍一動不動地仰躺著,大瞪著兩眼想,像嫂子那麼愛一個男人,可就愛得太苦啦!對那個「戴小生」,我芊子可千萬千萬別愛到嫂子那麼一種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顆心裝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裝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東西可能是什麼?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紙,結果反而更猜不著是什麼了。她一翻身,側躺著了,閉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著那東西是什麼,雖困,雖閉著眼睛,卻又沒法兒睡著……

於是索性坐起,點亮油燈,從枕下抽出那折了幾折的紙。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嫂子說的那種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後肯定對我「非常非常有用」的東西,一層一層包在紙里?

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將紙展開了,竟是桌面那麼大的一張紙,上面畫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飾演的許仙!畫的是像極了,只不過不是全身的。只畫了頭和肩。頭上戴的是一頂淺藍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長衫,領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領子綉著藕荷色的小花兒。眉清目秀,滿面溫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戲台上演的許仙簡直一模一樣!方巾和長衫的顏色也相同。這張紙顯然是嫂子從縣裡的哪一面牆上偷偷揭下來的。嫂子揭它的時候,分明是比她展開這張紙時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兒好好的,一點兒也沒揭破,粘帶著薄薄的一層牆皮。芊子內心裡頓時對嫂子感激極了。可憐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還根本沒見到過那「戴小生」脫了戲裝,洗盡了臉上的油彩以後的樣子!她在心裡默默地說:「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難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對她嫂子的那份兒發自內心的感激,隨著她對這張在縣城裡常能見到的簡陋戲劇廣告的珍視程度的加深,幾乎充滿了她的胸間。她用小指甲兒,輕輕地,輕輕地刮著四角粘帶的牆皮。刮下一些,嘬著嘴唇輕輕吹走,接著不厭其煩地再刮。終於是將四角粘帶的牆皮都刮盡了,油燈里的油也耗幹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兒硌疼了。在油燈火苗忽閃了幾下,將滅未滅之際,她將唇湊向「許仙」的臉,痴情難禁地親了「他」一下。油燈一滅,她就將那張紙重新折了起來。復掖在枕下,但翻過來轉過去的還是睡不著。她怕明天早上醒遲了,被娘過來一掀枕頭髮現。也是因為有枕隔著,仍覺著「他」雖近在咫尺,卻還如遠在天邊似的。於是又將那紙從枕下抽出,從小內衣領口那兒一掖,掖在自己兩乳之間的乳溝兒那兒了。她抱臂而睡。覺得那張畫像緊貼著自己的肌膚。光光滑滑的,散發出一股好聞的紙香。

那一夜,芊子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夢見自己就是白娘子,和許仙也就是「戴小生」,從「冤家」幽會到成親拜堂,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就生兒育女,男耕女織,過起你恩我愛,幸福美滿的日子來。但這夢的全過程,卻並沒有一把傘起什麼作用,而那幸福美滿的日子的內容,不外乎便是成了男女社員,聽到鐘聲,手兒拉手兒扛著鋤下地,歇息了就遠避開眾人坐在一處乘涼,你捧瓢水先敬我喝,我擰條濕毛巾替你擦擦汗。收工了又手兒拉手兒扛著鋤回家,路上我采幾朵野花兒,你割一捆兒嫩草的。在別人羨慕的目光的觀望下,有意無意地顯出那麼點兒難以掩飾也不想掩飾的幸福的滿足。回到家裡呢,你忙碌著做飯,我餵雞餵鴨餵鵝。吃過了飯,早早兒的插上院門,躺在床上說家常話兒。這種種幸福美滿的庄稼人的日子的尋常內容,片片斷斷,零零碎碎地湊成了芊子的一夜長夢。似有序,又無序。似戲,又像生活。倆人兒一時身著的是戲裝,一時的又不是戲裝。有序無序的,似戲非戲的,其情融融,其樂陶陶。芊子還夢見「戴小生」一扭頭一轉臉之際長了鬍子,恰如戲中的老生似的。這竟使她大為開心,笑得前仰後合。那「戴小生」一抹下頜,鬍子又全沒了,又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郎君了。他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倒床上。他溫存無比地親她,摟她,撫她,她則脈脈含情地任他百般狎愛,內心裡湧起著七分的愉悅,三分的嬌羞。不知怎麼一來,倆人就都變得赤條條的了,互相緊緊地摟抱著行起了男女之間那種事兒……

芊子在極其快感的扭動之中醒了。這十六歲的少女做了第一次女人的所謂「春夢」。此前她從來也沒做過那樣的夢。此前她對男女之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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