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盜靴.1

芊子是一個俏模俊樣的鄉下少女。

芊子十六歲了。

她是隱於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且天資聰慧,文思雋敏,善駢對聯。每年春節,從村頭至村尾,家家戶戶屋門上院門上貼的對聯,概出於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裡並沒有小學校。一個獨身老頭兒是她的文化啟蒙之師。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裡生活十幾年了。誰也不詳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落根此地。儘管他孤老可憐,但村人排外,並不將他當「五保戶」照顧。何況他初來乍到之時,公開給村裡的些個人們測過八字算過命,從此便怎麼也洗不清傳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們並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麼不妥。芊子善良,自十歲起,經常暗中給予他同情和幫助。作為報答,他教芊子識文寫字。凡六年間,她潛學之,他誠教之。

去年春季老頭兒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愛地瞧著芊子說:「芊子呀,芊子,你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會了你識文寫字,也沒教會你點兒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淚汪汪地回答:「老師教會了芊子識文寫字,芊子已是感激不盡了。若老師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顧全村人的反對,日夜服侍你……」

老師眼中也漸漸淌下兩行濁淚,連說:「不要不要,芊子你可萬萬不要那樣!……」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後村人在山上發現了他的屍體,將他就地埋了。連塊墳牌也沒立。

芊子難過了數日。她心裡明白,他是因不願她遭到非議,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別人怎麼看,她認為她的老師便是一個大善人。

其實,爹娘是清楚她跟誰學會識文寫字的。那老頭兒活著時,爹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曾嚴厲地阻止過,學會識文寫字,對自己的女兒畢竟是件好事兒,爹娘權衡這點兒得失的頭腦還是有的。

老頭兒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囑咐芊子:「可不許說跟他學會識文寫字的!他死都死了,死無對證!你自己不說,沒人敢逼著你非承認跟他學的不可!你就說照著本兒破舊古書,自悟自學的……」

芊子不願惹爹娘生氣。逢人問,便照爹娘囑咐的話說。那麼說時,內心裡覺得非常對不起老師。每到老師的墳那兒去請求原諒……

後來山洪暴發,將老師的墳沖平了。將老師的屍骨卷得無影無蹤……

百菜沒有白菜美

諸肉沒有豬肉香

這是芊子家灶兩旁貼的對聯。村人們都認為是芊子的「名聯」,曾口口相傳,廣博盛讚。爹娘聽了,當然是極得意的。而芊子則往往羞笑,對村人們的盛讚,心中大不以為然。她認為自己不過寫了兩句合仄押韻的大白話罷了。

她還私下裡寫過幾首仿古詩。寂寞之時,喜歡坐在床沿兒,左右搖晃著身子,漫聲兒背詠……

輕風撫青草

黃蜂覓黃花

春水一塘靜

田蛙幾聲呱

這一首是她頗自賞,常背詠的。

……

現在,芊子被關在她家的柴棚里。門從外邊用很粗的木杠頂牢了。腿腳被捆著,手臂被反縛著。

是爹娘將她這樣的,如果爹娘不將她這樣,她哥也會將她這樣。哥長她七歲。三年前成的家,分戶另過了。

不因別的事兒。只因縣劇團又來村裡為忙過夏鋤秋收的農民們演戲。分明的,芊子是戀上了縣劇團那個每在戲中演許仙演董永演寶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認,她的的確確是愛上那小生了。她愛他愛得自己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辦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戲就愛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兒。她那顆少女的心開始被愛所折磨,還不到十五歲。可憐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裡,她幾乎夜夜夢見自己變成了白娘子,變成了七仙女,變成了林黛玉,和那個演許仙演董永演寶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地愛著。有時像愛在戲裡。有時像愛在生活里。情竇初開的鄉下少女這一種單戀,其迷幻又熱烈的想像,究竟更貼近戲裡還是更貼近生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芊子更不願對別人說。

自從她的單相思被她自己公開,她就成了村人們流短飛長,口舌交謗的目標了。那一種議論紛紛、聚蚊成雷,儘管芊子本人頗不在乎,卻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們面前覺得大失家譽,抬不起頭來。

其實芊子也不是自己公開了內心裡的暗戀的。是被別人當場看穿並逼她說出的。那一次縣劇團又來村裡演戲,芊子趁沒開場,鑽到幕後,偷了一隻戲靴。她認定那是那小生的戲靴。她將戲靴抱在懷裡,像偷了一樣曠世寶物,心頭撞鹿地往家跑。她跑在路上被結伴兒去看戲的幾個女人遇著了。她們自是萬分的奇怪。而芊子心裡,當時則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能夜夜懷抱著所愛之人的戲靴睡,從此於願足矣。

芊子的判斷沒錯,戲靴果然是那小生上場必穿的。他叫戴文祺,時年二十六歲。比芊子整整大十歲。尚未婚娶,是縣劇團的台柱子。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是,他的英俊當年迷倒了全縣年輕女人的心。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夢中與他愛在一處的女人,絕不僅僅是芊子這一個鄉下少女。

他該穿戲裝了,卻哪兒也找不見另一隻戲靴了。不只他一個人急,全劇團的人都跟著急。

他說:「剛才我化裝時還在的嘛,怎麼轉眼就會少了一隻呢?」

於是大家都被發動了到處找。

於是有人懷疑被貓狗叼了去。

於是有人到幕前請求早已黑壓壓坐了一片的農民們少安毋躁,講明演出時間拖延的原因……

那幾個路上遇見芊子的女人們一聽,就一齊站起來嚷嚷,說不是被貓狗叼去了,是被芊子那小狐媚偷去了。說她們還以為是「戴小生」喜歡她那張好看的臉子,情願地將一隻戲靴贈給她的哩!她們還真是那麼以為的。她們亂嚷嚷時,內心裡起先那一份兒憑空的妒意,便獲得了很徹底的釋放。

「戴小生」覺得事情涉嫌到他的名聲了,在幕後坐不住了。一隻腳著戲靴,一隻腳著便鞋,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幕前來了。縣劇團的台柱子是個非常顧惜自己名聲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全縣女人們心目中多麼有魅力。故此他一向言行謹束,在女人們面前刻意保持住一種本能的莊重。他成分不好。父親是解放前的縣長秘書。他惟恐給人以輕佻的印象。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什麼閑話染身,那自己就甭想繼續演戲了,儘管他是劇團的台柱子。而他愛演戲。在當年,像他這樣一個出身於「敵偽人員」家庭的年輕男人,能被允許登台演戲,就是僥倖揪住著最好的人生了。除了演戲,他也不知究竟再該愛些別的什麼。甚至不敢輕易愛上某一個女人。他寧願活在戲裡。卸了裝脫了戲服,他在台下是一個沉默寡言自甘孤悶的人。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辯白。以委屈極了的話語大聲宣告,他根本沒見著過什麼「釺子」什麼「釺頭」的,一名演員怎麼會輕佻到隨便將戲靴贈給一個小女子的地步呢?何況戲靴是劇團的公物,非屬他個人的東西!……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當時也坐在台下,而且坐在前排。這時他們都坐不住了。一齊站起,撲向那幾個女人,意欲教訓她們。當爹的當娘的當哥哥的當嫂子的,自然都感到在全村人面前受了奇恥大辱。

「胡說!你們紅嘴白牙地在這兒胡說!」

「我們家哪一輩子也沒出過賊!你們當眾編派我們芊子的瞎話哩!今天跟你們沒完!……」

若非有劇團的人和村裡的人從中勸解,雙方便也廝打作一團了。

於是有人說——偷或沒偷,去審審芊子,搜一搜,就清楚了嘛!

表面聽起來,不失為主持公道的話。其實這麼說的人,是存心激化起一種事端,樂得有熱鬧可看。對於他們,看本村人互相打罵一場,是比看縣劇團演戲別有一番意思的。

搜和審的主張,正中那幾個女人下懷。她們明明親眼看見了芊子抱著那一隻戲靴興沖沖地往家裡跑啊!她們想芊子肯定剛到家,料她也不至於能將那隻戲靴藏到天涯海角去……

她們一片聲地亂嚷嚷——去搜!去搜!搜不出來,我們都當眾向那小狐媚子道歉!……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又哪裡肯示弱呢?示弱不就意味著心虛了嗎?心虛不就等於默認了嗎?他們都不相信,他們的芊子竟會偷一隻戲靴!她偷一隻戲靴幹什麼嘛!

劇團的帶隊,左右為難了一陣子,囁囁嚅嚅地說——那,就去問問那個芊子吧!

就他的本心而言,並不願去一戶老鄉家裡審他們的女兒,搜一隻戲靴。何況他知道,每次都坐在前幾排看戲的這老兩口,是一戶貧下中農。縣劇團送戲下鄉,是文藝服務於貧下中農的好事。反而為了一隻戲靴去搜一戶貧下中農的家,去審貧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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