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鳥不是鳥,大鳥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現在大鳥什麼都不是了。死了。
大鳥的死屬於非正常死亡。因為他是被槍斃的。這一種死法,要算一切非正常死亡中最「非正常」的了。
大鳥是我的朋友。不,這樣說似乎不太符合實際情況。或者應該更準確地說,我被大鳥認為是他朋友。總之我覺得二者之間是有點兒區別的。
大鳥沒有什麼朋友。所以自從我被他認為是他朋友之後,我也就只能充作他朋友了。
大鳥的惟一的朋友,當然也就是我,是不能不對大鳥的死心生一縷悲哀的。這怕是被某人認為是朋友的人,對某人的一種義務罷?
大鳥是我的大學同窗,或者反過來說,我是大鳥的大學同窗。這一歷史事實是由當年的歷史安排的。後來我成了他的朋友,卻沒歷史什麼干係……
大鳥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親當年是某軍區政委。軍職轄政,在「四人幫」時期曾顯赫一時。按古比今,他屬「正黃旗」弟子。當年我們一些「紅後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還又巴結他。
他生性追求享樂。經常邀四五學友,到離大學不遠的飯店「撮一頓」。出手闊綽,少則七八元,多則二十幾元。當年人民幣很對得起人民,二十幾元能點一桌子菜。對大學生來說,豈止算是闊綽,簡直等於奢侈了。他還好色。有幾分姿色或自以為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性,包括校園內的,十之八九也都常常是樂意青睞於他的。他儀錶堂堂,風流倜儻,桃花運稠。分不大清究竟是他「獵」她們,還是她們「獵」他……
我們雖同在中文系,但並不在一個專業。我屬創作專業,他屬評論專業。同窗乃廣義而言。他高我一屆。在歡迎我們那一屆新生的聯歡晚會上,他的英俊和他的節目,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下面,是大鳥精彩的『口奏』表演……」
未等主持晚會的人將要說的話全說完,掌聲便響成一片,經久不息。顯然許多人早已期待著了。
熱烈的掌聲中他從容亮相,一米八左右的個頭兒,穿一身將校呢軍裝,臉膛方正,濃眉大眼,彷彿光往眾人面前一站就是一種風采。用今天時髦的話形容——特性感,帥氣十足。好像他很明白這一點,神氣驕矜。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熱乎乎的了,我周圍坐的儘是女生,空氣無疑是被她們的情緒搞的。
所謂「口奏」,是以類乎口技那一種技巧,靠他的神奇的舌頭「演奏」的交響樂。
他先「演奏」的是革命交響詩《黃河大合唱》片斷。
他嗓音洪亮而高亢,感情很充沛,很投入,抑揚頓挫,似受名家訓練,頗得朗誦要旨。
「朋友,你到過黃河嗎?
你聽過黃河之咆哮嗎?
你聽過船夫們與驚濤駭浪搏鬥時,
呼喊出的號子嗎?
如果你沒有,
那麼請聽吧!……」
朗誦之後,他倏舒長臂向觀眾中一指,當時我覺得他所指正是我。我想我周圍的每一個人,大概和我一樣,都覺得指的是自己。
他說:「鋼琴起……」
於是我和眾人聽到了那種令人迴腸盪氣的勁指擊鍵之聲……
於是他開始「彈」一架任誰都看不見的鋼琴,它彷彿確實存在著。激越的旋律彷彿並非是從他口中發出的,而確實是由一架鋼琴發出的,由一架與大師級演奏家相匹配的鋼琴發出的……
於是他彷彿變成了殷承宗……
他雙腿站得極穩,生了根似的,上身卻前俯後仰。那是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需要相當過硬的基本功。他兩臂左起右落,時展時收。十指彈抹點按,惟妙惟肖。他那張口忽開忽閉,閉口時腮部微微嚅動,做殷承宗式的咀嚼狀,而旋律便從鼻孔發出。開口時兩眼也同時睜大,彷彿真能看到了黃河也看到了出生入死著的船夫們……他的表情他的動作瞬息萬變,逼真而誇張。他整個人進入一種出神入化走火入魔的境界……
「小提琴介入!」
於是鋼琴漸弱……
於是小提琴聲頓起……
非是一把,而是至少五十把小提琴的整齊和弦……
於是他又成了李德倫,成了盛中國。交替扮演著指揮家和小提琴家的角色,兩種角色相得益彰,相映成輝,相映成趣。兩種瀟洒兩種風度直看得人們目瞪口呆,直聽得人們神智恍惚。我當時覺得那情形近乎猛烈的催眠術——他一個人對三百多人的大家進行的,還有一半人是外系的學生。他們當不是為中文系的新生而來的,純粹是沖著他一個人的吸引力而來的。當然你也可以想像那情形近乎跳大神兒。但是跳大神兒的無法帶領著一支龐大的隱形的交響樂隊,也達不到他那麼高的模仿音樂藝術家的水平……
「大提琴!」
「圓號!」
「主旋律突出!漸強!更強!最高潮!」
忙裡偷閒的,他還能勝任解說……
「劃喲劃喲劃喲!」
最後他又成了一名舞蹈者……
一邊繼續「口奏」一邊「劃喲」……
於是眾人跟他一齊喊——「劃喲劃喲劃喲!……」
跟他一齊體驗戰勝驚濤駭浪之後的喜悅,並和他一齊發出勝利的歡呼……
今天想來,當年大家之所以那麼喜歡他和他那一種特殊的表演,也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一種觀賞相當刺激。以當年而言,其刺激性肯定大於勁歌勁舞。當年是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年代。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也人為地創造出許多的刺激,但畢竟是風險性很大的刺激,對人們的心理影響畢竟首先是人人自衛惟恐不慎惟恐不及。所以也就不能怎麼真的喜聞樂見。大鳥則不同了。顯然的,當年人們特歡迎他帶給人們的格外的那一份兒刺激。何況他和大家,都可以打著弘揚革命文藝的招牌,肆無忌憚地追求一場又一場高潮。在這一點上,我深信他和大家每一個人都是有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你可以想像他是當年的、中國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火藥味兒日愈濃烈的大學校園中的、即使不被鼓勵也不至於被禁止的、帥赳赳虎彪彪一個男性的——麥當娜。
按照晚會主持者的節目安排,其實只給了他表演《黃河大合唱》片斷的時間。
可是觀眾哪能相依呢?
大家拍桌子,頓足,一片聲地喊:
「大鳥,再來一個!」
「大鳥,再來兩個!」
「大鳥,『打虎上山』!」
「大鳥,『捉雞』!」
他氣喘吁吁。他出了滿頭汗。看得出來,他很累。那樣子跟剛剛獨自一人卸完了一卡車貨物差不多。當然的,他同時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
他企圖奪門而出,想逃離教室。但有幾名同學早防備著了,他們預先堵在門口,使他逃不成。
他笑了,笑得有幾分無奈更有幾分愉悅,因而也就笑得靦腆笑得可愛。
他很帥地甩了一下頭,汗珠四濺,落在最前一排人的臉上身上。
他們體恤地說:「大鳥累了,讓他歇幾分鐘吧!」
「下一個節目……」
主持人不失時機地想要取而代之,繼續下去,可是遭到了一片噓聲。
人們又拍桌子頓足表示反對。亂吵吵亂嚷嚷——「不許扭轉大方向!」
大鳥倒同情起主持人來了!
他莊重地說:「感謝大家的鼓勵,再露一手!」
於是大家鼓掌。
於是大家不約而同,齊聲地為他背誦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於是他又「口奏」「打虎上山」和革命現代舞劇《沂蒙頌》中「捉雞」一場——彷彿將一隻任誰都看不見的「雞」捉得滿教室飛躥……
晚會結束後,我們的輔導員老師陪著我們幾個男生往宿舍樓走。
我們問他那位「大鳥」同學叫鳥什麼?
他忍俊不禁,說百家姓中哪有姓鳥的啊!說他姓曲,叫曲海江。
我們自然要追問那為什麼都叫他「大鳥」?
輔導員老師笑而不答……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正獨自在宿舍里看書,有人敲門。敲得很神秘,三下一組,一輕二重,彷彿聯絡暗號。
我以為是同宿舍的人百無聊賴,未予理睬。
「梁曉聲同學在嗎?」
一個女性的甜甜的聲音在外面問,音質美得悅耳,宛如鶯啼。
我便不能夠再獨自寂寞得住,立刻起身去開了門。門外站的竟是大鳥。除了他,連個女性的虛影兒也不見。門上,圖釘按著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我們這一宿舍六名同學的姓名。我的姓名榮占鰲頭,這一點是新生宿舍的傳統。我立刻明白中了他的計,不禁有幾分羞惱。
他問:「梁曉聲是你?」
我說:「是我。」
他見我並沒有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