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表弟.6

於是我們只好住宿。吃罷晚飯,小司機早早睡了,副館長怕我寂寞,陪著我聊天,他說這文化館曾是一位縣長的家,縣長榮升到地區去了。工青婦聯幾方面爭這地方。剛巧省里下達了一個文件——加強地方群眾性文化娛樂工作,結果批給了文化館,他說否則文化館可占不了這便宜。我暗存一份兒心眼,問他文化館是不是還需要人才,比如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生。他連連擺手說不缺不缺。他說別看這麼破敗的一處地方,但牌子值錢啊!文化館,畢竟和文化連著,再怎麼寒酸,也還是與文化聯著。已經有十幾個人選在等著他點頭了。而他苦惱得要命。因為只給了兩個擴編名額。他說處理得不好,他能不能成為正館長就很難講。他說萬一再委派一位正館長,那麼兩個名額就變成一個名額了。他說他倒沒當正館長的野心,巴不得趕快委派一位來,他就可以從苦惱中解脫,剩下的一個名額,讓別人圈定吧!得罪了誰也是別人得罪的……

聽他大訴苦衷,我沒好意思再向他介紹「表弟」的情況。

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來了,說前面的山路上出現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下午再動身吧!他帶來了一副撲克,陪著我和小司機玩了一上午撲克。我沒心思玩撲克。堅決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強作歡顏玩,其實等於是我陪著他和小司機玩。

下午,據悉塌方清除了,終於上路。車一鑽入大山裡,小司機全神貫注起來。盤山路繞了一圈又一圈,一邊皆是懸崖深谷。以為絕對地不該有人家的些個蠻野的地方,倏忽間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還會有驚奇的讚歎。那季節無柳,也無花,便只有訝然的驚奇。驚奇之餘,不無怵然。因為路越來越窄,坡度越來越陡。一邊的懸崖深谷,越來越使人替小司機提心弔膽。更是替自己。彷彿將性命交付給小司機了……

車速慢得如同蝸牛的蠕爬。開車的坐車的,三個人屏息斂氣,半句話都不敢互相交談。只有看不見的第四者,一位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為我們以剛剛能聽到的聲音唱——小司機插入錄音機的一盤音帶。前頭唱了些什麼沒注意聽。心不在焉地聽到的一段是《故鄉》: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期盼著你的身影

牽著我的手兒走……

唱得人直想落淚。我將去到的是「表弟」的故鄉。可「表弟」自己卻不能歸來已經四年。忽然我懷疑此行的必要究竟何在?對「表弟」,對我,對遠遠的某一個村子和那裡的某一戶人家?愁雨凄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也許與自己根本無關也許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我索性閉上雙眼,不瞥一旁的懸崖深谷。我在心中描畫著「表弟」的故鄉,想像那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故鄉。卻無論怎麼想像,也想像不清。模模糊糊的,遠遠的,彷彿在濕漉漉的雲里霧裡,它朦朦朧朧地存在著,冷漠索落地等待著人接近它。而它似乎又是不可接近的。車往前開,它向後去,永遠隱在濕漉漉的雲里霧裡,隱在一座座大山的背後。永遠和想接近它的人,保持著無法縮短的等距離。

彷彿,從朦朦朧朧之中,走來了一位姑娘,她身旁伴行著一隻羊。

吉普戛然停在一小塊場地。小司機探出車,向那姑娘問什麼。

卻並非我的幻覺。我指那姑娘和那隻羊。姑娘是姑娘。羊是羊。姑娘很瘦,很憔悴。一張不是清秀而是精瘦的臉上。眼睛就顯得特別大。她那種空洞的目光中似乎無所含有。似乎連點兒好奇也沒有。她雙手抻著一片塑料布,就是平原上農民搭保溫棚用的那一種塑料布,遮在頭頂上罩雨。那隻羊卻還算壯,是一隻母羊。奶荷挺鼓。可以擠出奶的樣子。它也以空洞的似乎無所含有的目光瞧著人。

當我明白那姑娘和那隻羊並非我的幻覺的時候,我比幻覺呈現於眼前還更驚愕。我無法準確判斷出那姑娘的年齡。看身體十三四歲。但是臉上全無點兒少女的精靈。誰知道呢。也許實際上她已經十七八歲了吧?

她使我想到與「表弟」的活著有某種聯繫的蛙妹子。那隻羊更使我想到了這一點。儘管它肯定是另外一隻羊……

原來又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

那姑娘薄薄的雙唇緊抿著,彷彿被縫上了。對小司機的問話,一概搖頭。

文化館副館長說:「不用問,遠著哪!」

小司機嘭地一聲關上車門,扭回頭對他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看著我,遲疑地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有多麼嚴重,又補充了一句:「再往前開,太危險了!」

我才明白了他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誠心到了。你們的誠心也到了!真是對不起你們二位……」

小司機說:「梁作家,別這麼講。你們大老遠來的,是我對不起您啦!……」

副館長說:「咱們趕上了這麼個壞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小司機又慶幸地說:「再往前開,如果連個坪場地都沒有,掉不過車頭,不敢進,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邊說,邊在坪場上將車謹慎地轉過了彎。那坪場,可能是那裡十幾戶人家惟一的一處平地。幾棵大樹生長在四周。樹的後面,便是深谷。它顯然是勞動的結果。十幾戶人家,為了那一處坪場,一定流了不少汗水……

車掉過頭我才看出一些房屋。房屋都傍依著山體而建造。用的便是山石,和山體成一色,彷彿皆渾然一體。

隔著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層層雨痕,將她變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現於雨中的幻影……

刮雨器確實出毛病了。

小司機更加全神貫注地駕駛。然而,在這種須臾不能分心的情況下,他反倒更加需要聽那盒錄音帶了……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

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心裡默默地說:蛙妹子,等山裡的花兒都開了的時候,他一定會親自歸來的……

愁雨凄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這雨呵……

還有那一首《故鄉》呵……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學裡去看「表弟」。我覺得似乎有些什麼話要對他講。我也產生了某種訴說的願望。那是一種非常主動性的願望。近乎一種想唱歌給別人聽的願望。或者那一首《故鄉》轉化成了一種願望,也許我要對他講的僅僅是這一點?我不清楚。我不想將自己分析清楚。我啊,我一向總在分析自己,我對自己這一套早煩了……

和他同宿舍的學生都回來了。那一晚上他們在宿舍里喝酒。他們也在唱。我在樓梯上時聽他們唱的是《一無所有》。我站在門外時聽他們唱的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黃昏的雪原,幾隻饑寒而膽怯的狼在悲嘯。

我想他們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內。門開後,一陣熏人的酒氣洶湧而出,混合著一股穢氣。門口有一攤嘔吐物。門旁的角落「保存」著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兩瓶白酒。遍布著啃剩下的骨頭。二層鋪上,一顆頭和一條手臂垂下來。垂下的手臂像什麼東西的尾巴。連天天眼瞅著的垃圾,都彷彿在期待別人來清除。你一想到他們守著垃圾激昂慷慨地討論國家和民族大事時的情形,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帶有穢氣的幽默。

開門者手扶著門問我找誰。彷彿隨時都會將門關上。彷彿不扶著門便會癱軟在地上。

我說找我「表弟」。

他說:「哦……你是……我知道你是誰了……進……來吧……別……別踩了……這兒……」

他已經醉得言語不清。

我搖搖了頭。

我說:「表弟,你出來一下!」

說時,我還沒看見「表弟」在哪兒。

垂在二層鋪上的頭抬了起來——「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著我。

我已全沒有了訴說的願望。

而他,分明的,不能從二層鋪下來了。

我認為那不應該是他。無論如何他沒有這一種自虐的權力。

似乎,我又聽到了那一首《故鄉》: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大山裡濕漉漉的憂鬱,帶著大山裡的瘴雨蠻煙,頓時籠罩了我的心。我感到我的內心裡開始往外逼著一股瘟潮之氣。我冷冷地瞪著他,冷冷地說:「你怎麼能和別人一樣呢?」

表弟雙臂撐著鋪,張了張嘴,想對我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一張嘴時險些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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