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表弟.5

我說:「我也沒想送給你。借你穿。這是我在兵團時發的,送給你我還捨不得呢!你不至於覺著穿了有損你的形象吧?」

他極窘一笑:「行。是借我穿,我就穿。」

我試探地問:「沒事兒的話,今天乾脆就住這兒怎麼樣?」

他說:「有點兒事兒。」

我不禁「噢」了一聲。暗想肯定非比尋常的一件事兒了。

「我……我手臂上長了一個……腫物……」

「腫物?……」

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彎以下一寸處,靜脈旁,明顯地,凸起了一個蠶豆大小的瘤子。

我輕輕按了按,問:「疼嗎?」

他搖搖頭。

「發現多久了?」

「一個星期。剛發現的時候,才黃豆那麼大。」

對這方面,我有一些常識。因為閱讀各類醫書,也是較主要的消遣的一種。

「我在你書架上,看見過一本關於癌的書。我想,我想借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書還在不在?」

我又接了按那腫物,與皮膚並不粘連,根部更大些。而且,隱埋得挺深。我輕輕推了推,推不動。顯然較固定。我想像,那定是蝸牛狀的一個瘤。凸起的是「蝸牛」的殼部。寄生在纖維組織或靜脈壁上的,是「蝸牛」的「軀體」部分。

那絕非粉瘤。

亦非脂肪瘤。

他問:「究竟是什麼?」

我說:「當然是個瘤。」

他又問:「你看,會是什麼性質的?」

我說:「你別那麼緊張,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脂肪瘤。」

他說:「我倒不緊張,但是手臂發麻。」

我說:「那是壓迫了神經。」

他笑了笑,說:「要是沒什麼大關係,我就不理它了。但……我還是想借你那本書看看。反正現在刊物上也沒特別值得一看的小說,還莫如看點兒專科書,能獲得些常識。」

他那笑,是怪勉強的。

那本書當然還在書架上。

我說:「那類書我翻完就賣了。其實你不看也罷。」

他愣愣地瞅我。

我說:「那我去給你找找。」

他說:「我和你一塊兒找吧?我記得夾在哪一排書之間。」

我說:「書架我早又重新整理過。我可不願被你翻亂了!」

說罷,我便抽身離開,去到另一個房間,將那本關於癌的書從書架上抽下,藏了起來。

回到他身邊,見他的袖子仍未放下來,在瞧著他手臂上那個瘤。像貓研究一隻玩具老鼠。

我說:「沒找到。」

他那種研究的目光,轉移到了我臉上。

我又說:「壓迫神經畢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醫院去開點兒葯,你如果有時間的話,和我就個伴兒,一塊兒去看看吧!」

我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輕描淡寫。其實我明天無須乎到醫院去開什麼葯。

「有時間!我明天有時間!我一定和你就伴兒,正好有些話想和你聊聊……」

我的建議,分明的,正中他下懷。

他說著就站起來要走。我讓他再坐會兒,坐到我母親回來。他卻不肯再坐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我也不勉強他,將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約好在醫院門口會面,憑他去了。

他走後,我獨自翻起那本關於癌的書來。

纖維瘤——良性。

纖維肉瘤——惡性。常發生於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並侵襲血管和淋巴腺,導致全身性轉移……

我想,我不借給他這一本書,是對的。

在醫院,諮詢台讓我們掛皮膚科。皮膚科的醫生兩分鐘就把他打發出來了,說是應該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掛了一個外科。那時已經十點多了。外科分號台的中年護士,問我怎麼了。我說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過去,挽起袖子讓對方看。對方說,這看外科幹什麼?去看皮膚科。我替他說,已經在皮膚科看過了。是皮膚科讓到外科來的。對方說,明天吧。都十點多了,給你分了號,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說上午看不成,還有下午呢!對方挺膩歪我們似的,扯過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厭煩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呀!不就是脂肪瘤嗎?明天再來看死不了人!她是煩那一天上午就診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許會耽誤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個是一個。我忍不住火了,說你是專家嗎?你敢斷定就是脂肪瘤嗎?而「表弟」,卻只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顯然,到了醫院這種地方,又碰上這麼一個女人,他簡直就不知該怎麼對付,只有一聲不吭了。那女人聽了我的話,冷笑起來,說對對對,我不是專家。二樓有專家門診。你們幹嗎不去掛專家號?外科這兒,每天分滿一百號為止。正說著,一個人將挂號本和挂號單遞給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筆就寫了一個「100」,遞還給那人後又說,瞧,已經「100」號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氣我。我想我可別生氣。生氣就太照顧她了。也會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說,多謝這位女士提醒,咱們掛專家門診去!「表弟」跟隨著我走了幾步,罵了一句非常之難聽的話。登上二樓,只見掛專家門診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隊繞來繞去,順著樓梯,又繞下了一樓。窗口立的牌子上寫著——已預約到三天之後了……

我和「表弟」望而卻步。

我聽見他恨恨地嘟噥:「孫子才掛專家門診!」

我直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視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話,或者竟無端地引起某些人們的眾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

一離開醫院,我就掏煙吸。我也覺得心頭有股無名之火亂躥,一陣陣往腦門兒拱。

他說:「給我一支。」

我說:「不給。你不會吸煙,就永遠別沾煙味兒。」

他說:「你就當給我一片兒鎮定葯。在北京,我還沒踏入過醫院的大門,這次領教了。」

我猶豫了一下,給了他一支煙,說:「醫院就是這麼一種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鐘病。要不怎麼叫『看醫生』呢?哪位醫生三分鐘還不夠病人看的呢?」

他只將煙放在鼻子底下使勁兒嗅了幾嗅,又還給了我,說:「不能跟你學壞。索瑤知道我吸煙該生氣了!」

我故作詫異地望著他。

他說:「你這麼望著我幹嗎?」

我說:「你感覺對了。男人總得多少體恤著關心著自己的女人點兒。」

……

我們約好,兩天後再來。我說我需要兩天的時間托托關係,走走後門兒。我向他保證兩天後再來,會一切順利的。他表示很信賴我……

兩天後我們雖未掛專家門診,但給他診斷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醫師。診斷結果是神經纖維瘤。不過診斷後面有一個不能完全肯定的問號。

問號使他忐忑不安。

我對他說:「別疑神疑鬼的。什麼人都不會輕易下結論。最後的結論須經過切片和活檢才能得出。」

他說:「那就意味著,還存在是纖維肉瘤的可能,對不對?」

我一愣,問他:「什麼纖維肉瘤?我沒聽說過。你怎麼知道也有這種可能呢?」

他說:「我自己買了一本有關的書。」

「……」

我不禁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他不必說我就懂的東西。

他一副坦然的,若無其事的,簡直就是無所謂的樣子。彷彿早已參透生命的真諦,到達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

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

看出了掩蓋在無所謂下面的一派張皇失措的心態的紊亂。

這使我感到我像一個陪刑者。

外科手術室預約他兩個月後動手術。

我對那司空見慣,真正到達無所謂境界的姑娘說,同志呵,請您替患者想一想,腫物(當著他的面,我避免說瘤,因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時每刻都在繼續生長,如果真是不良的東西,現在沒擴散,兩個月之後,豈不就擴散了嗎?我們都應該加強點兒熱愛生命的積極意識啊!她說,如果人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求照顧,她能熱愛得過來嗎?我早有所料。從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說集。於是手術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她說是為我們夾了個「楔兒」,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說謝謝。

離開醫院,走在路上,我試探地問他願不願到我家住幾天?他先說不忍干擾我的生活規律。接著又說他喜歡獨處和肅靜。說全系的同學差不多走光了。宿舍里就剩他自己了,成了主人。想幾點鐘睡就幾點鐘睡。想幾點鐘起就幾點鐘起。想大聲唱就大聲唱。想寫便寫。想讀便讀。他說他想趁機會狠學一段外語……

我沒強求他住到我家去。

我想,即使有「表妹」臨行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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