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表弟.3

我早已習慣了大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薩特,轉手就捧起瓊瑤的女學生,提出比這類問題更天真更幼稚更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我不加思考地說:「信其有便有,信其無便無。信其有,比信其無,看問題的方法也許更簡單些。每個人都可以認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卻沒有一個人臨死的時候仍保持這樣的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來,過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給忘了。我還從來沒向你提到過我的姐姐吧?」

「沒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學讀研究生。親姐姐。比我大五歲。暑假期間,我和姐姐到黃山去玩兒。全國各地方的大學生們,似乎在支持國家的旅遊業方面,熱情都高漲得沒比。黃山附近的農民,就有了第二職業。你去過黃山吧?」

「去過。」

「幾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學一塊兒去的。姐姐已經去過好幾次了。但是我們姐妹從沒一塊兒去過。所以姐姐動員我,和她一塊兒再去一次。你去的時候,見過農民怎麼背旅遊者上山的情形嗎?」

「見過。背上負一把竹椅,請旅遊者坐在竹椅上,把他們背上去。一次五元錢。」

「你坐過嗎?」

「沒有。」

「早已經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經十五元了。現在可能更貴了。姐姐說,她前幾次去,是登上山頂的。這一次,應該『坐』上山頂才對。『坐』上山頂比登上山頂,一定會有很不同的觀感。兩種不同的遊覽興緻都滿足了,以後就不來了。再放假該到峨眉山去欣賞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決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兩名背夫,她將我喚到她跟前時,兩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們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點坐上去。我見那另一名背夫身體瘦小,猶猶豫豫不敢坐上去。怕他半路力氣不支,把我摔落山谷里。而那背夫卻固執地蹲著不起來。他像奴僕一樣低著頭。他說:『小姐,請放心大膽地坐吧!雖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乾巴勁兒。我每一步都走得謹慎,會絕對保證小姐的安全的。』他說話的口音,完全是山裡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終於坐了上去。兩名背夫一前一後,始終保持幾步遠的距離。姐姐在前,我在後。姐姐不時迴轉身為我照相。姐姐每拍一次,就要求背夫們停一次。『索瑤,笑一笑!』『索瑤,看鏡頭!』『索瑤,指遠處!』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話作各種狀。登了一個多小時以後……」

我糾正她是背夫們登了一個多小時後。

她說:「隨你怎麼認為。我知道你是怎麼看這類事的。我既然毫無保留地講給你聽了,就不在乎你怎麼看。我從包里取出易拉罐飲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離我們很近。背我的那名背夫,坐得卻離我們挺遠。似乎並不太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姐姐笑指著他說:『索瑤,我的,要比你的,看樣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點噢。別在我光顧看山景的時候,讓他把你給背回家去!』她的背夫聽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聽飲料,給了她的背夫,又指著我的背夫問:『你們一個村的?』那背夫搖頭說不是。說不知另一個背夫是哪地方來的。說他去年前年這時候都來過。還說,小夥子人挺厚道,和黃山的背夫們都混得挺熟。哪次來黃山干這行,都掙個六七百的。說如果不是因為他人緣好,當地的背夫們哪容他來撬行,早就把他臭揍一頓趕跑了!我又取出一聽飲料,走過去送給他喝。他搖搖頭,將身子一轉,背朝著我,故意不看我。我見他赤裸的瘦背上,被竹椅壓出了幾道深深的紫紅的溝。我想幸虧我才一百斤多一點兒。他這是瘦馬硬馱啊!我繞到他對面,又將那聽飲料遞給他。他低垂著頭說:『小姐,謝謝。我若渴了,有自己帶的水喝。』這次,他的話,不是用山裡人的口語說的。我聽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的話。我震驚極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請求道:『老鄉,抬起頭吧!』他說:『小姐,我不敢抬頭。」我說:『別叫我小姐,我是大學生。』他說:『對於我們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學生也不例外。』我急了,說:『你為什麼就不敢抬起頭看我一眼呢?』他說:『你當然不可怕。我不過怕你太吃驚。』我這時已經完全能斷定他是誰了……」

我也早就想到了。

可是我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好。也不知該對這位「表妹」予以同情,還是該對「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從天上看到深淵,於酷暑之際中寒。覺得某種現實在惡作劇之間,將人戲耍得真是夠可以的。彷彿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經意間,悄悄地充滿了室內。

「我喊叫起來:『肖冰,你抬起頭!』他終於抬起了頭。他漠然地望著我。好像奇怪我怎麼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視著我問:『小姐,有何吩咐?』……那會兒……我……我……」

淚水頓時從她眼中泉涌而出……

她伏在沙發扶手上,嗚嗚哭了……

那一種哭是心靈的哀泣……

我仍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我瞧著她哭,一時竟無話可說。

母親真是把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當成了什麼至親家的孩子。也許這母親般的關心也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們的本能的自我價值的證明吧?「表妹」的傷感情緒,竟攪得她沒心思看電影,門一響,我知道她回來了。「表妹」的哭聲,不但引得母親腳步急促地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動了氣。

「讓你勸個人,你都不會!你光會聽著別人哭嗎?我走時,她都情緒好了。怎麼這會兒工夫,反倒哭得淚人兒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瑤,索瑤,別哭了!趕明兒他再來,大娘替你數落他……」

母親洗了條濕手巾,替她擦臉。

我說:「媽,還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了解情況,亂干預個什麼勁啊!」

我不管母親生氣不生氣,將母親「請」了出去。

我重新坐下,說:「你接著講。」

索瑤說:「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覺得,好像不是我在他頭頂上高高坐過。而是他在我頭頂上高高坐過。總之,我感到從沒被那麼嚴重地侮辱過。恨不得縱身一跳,跳到山谷里摔死自己!我怎麼會想到那會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會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頭頂嗎?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誰。卻還照背!這不可能只為了掙我的錢。我想,當我高高坐在他頭頂的時候,他心裡其實是快感的。這樣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為一種現實。用他存心製造的這一種現實,將我擺在醜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審判自己。他站了起來,仍那麼素不相識地望著我,仍用那麼一種冷冷的語調說:『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滿意,你可以不給我錢,但是你無權打我。』我干瞪著他,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刷地淌下來了,卻說不出話。姐的背夫跑了過來,對我吼:『你憑什麼打人?有理講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樣子變得特別凶。姐姐也跑過來了,也對我嚷:『索瑤你幹什麼?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打人家?你說話呀!』我對姐姐說:『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這時前前後後的遊人,聚攏在我們周圍了。另一個背夫,向人們哇啦哇啦地叫喊:『我們是按勞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從這黃山開放以來,還沒見過敢扇我們嘴巴子的呢!何況沒做錯任何事,沒摔了她,更沒對她耍流氓!……』一時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邊。我沒法解釋。也向人們解釋不清。我能怎麼對人們說呢?能說:『他是我同學,所以他背我,我就該扇他』嗎?

「『還戴著校徽,是大學生呢!』

「『長得倒文文靜靜的,怎麼這麼野蠻!』

「『不能輕易放她走,記下她是哪所大學的,一定要向她學校反映這件事!讓她記住應該尊重勞動人民!』

「『罰她款!重重地罰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錢都罰了!』

「人們都對我表示出極大的義憤。我想,大學生坐在背夫頭頂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遊人心底引起強烈的反感了。只不過沒有時機釋放。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也和我似的,不知所措。還有人向我舉起照相機準備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捂住了我的臉。姐姐掏出錢包,往他手中一塞,扯著我便走。人們卻仍不肯罷休,吵吵嚷嚷的,擋住我們的去路。他終於開口了,他說:『她們是我的姐姐和妹妹,這是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你們別亂起鬨!』他說完,扛起他的竹椅,徑自下山去了。人們都發愣,獃獃地望著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機趕快溜了……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車上,姐姐顯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斷地向我問他。姐姐擔心他回到學校,會將這件事在同學間張揚開,對我形成精神壓力。我說那他倒不至於。姐姐問我為什麼對他有這樣的信任?我就將我和他認識的過程交待了一番。姐姐聽後才放心了些。囑咐我:『你回學校一定要儘快地,主動地接觸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