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表弟.2

我瞧著他那種樣子笑了。體驗到某種惡作劇的快感。趁他還沒緩過來,我趕緊宣佈道:「你對我的研究就到此結束吧,行不行?里里外外的,你不是已經把我研究得挺透徹了嗎?言歸正傳,你來的目的,還是要把我弄到你們學校去一次,對不對?」

怔愣的狀態中,他點了點頭。

「你又不是學生會的,並沒有這種義務,何必多此一舉呢?」

「這……以後會告訴你的……一定……」

「告不告訴無關緊要。好。我答應你。大學又不是巴士底大獄。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可怕的地方。你預先給我個題,講什麼?」

「講……文學和人生吧……」

「嘿……」

我皺了皺眉。他就不會想出個別的題來!他說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東西,看來不無道理。

「我打聽過,在別的大學,你不都是講文學和人生的嗎?」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進行他覺得必要的解釋。

我不無煩躁地說:「正因為老講這一套,所以我希望換個別的什麼題。」

談話一和他發生直接的關係,他又變得對我有些尊重起來了,徵詢地問:「換個什麼題好呢?」

我也按捺下煩躁,以同樣尊重的態度商討地說:「談談文學本身怎麼樣?比如文學觀念的嬗變……」

「不好。」他趕緊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現在的大學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現在的大學生。他們對文學本身的任何問題早已不感興趣。他們學中文那純粹是出於報志願時的技術性考慮。」彷彿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學生。

「文學和社會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會,政治性太強了。還是文學和人生吧!比較起來,這是一個最中性的題了。」

反正我已經把文學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並不在乎再這麼多干一次,也就點了一下頭,算是順水推舟地認可了。

我問:「可以了吧?」

他說:「什麼?」

我說:「你的尊嚴,你已徹底收復了。我作為一個東西,也大方地提供給你研究了一通。你光臨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較順利地達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們到此為止,結束了呢?」

「可以。可以。」

他知趣地站了起來。

我便往外送他。

在門口,他反身囑咐我:「記住,只談人生,別談社會。」

我連說:「一定。一定。」

「如果有人遞條子,請你回答有關潛意識的問題,其實你不回答也行的。」

我說:「回答過了你,我對一切有關潛意識的問題,都敢於無所顧忌地回答了。反正潛意識只跟人生似乎有那麼點兒關係,跟社會距離挺遠。」

他以忠告的口吻說:「那也不能像你那麼直截了當地回答。畢竟我請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個心理變態的人。你應該了解目前的聽眾心理。你不講真話,他們認為你虛偽。你連潛意識裡的真相都亮給他們,他們又會認為你原來是個流氓。再說也犯不著是不是?」

我看出,他是惟恐我講了什麼不成體統的話,使他也跟著蒙受羞恥。便向他作了保證。

他邁到門外,又說:「當然,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這沒什麼。我不是學生會的,沒有義務感,你大可不必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沒意思。」

我說:「對,對。我不扭曲我自己。」

他說:「那,咱們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興去的。與我,便沒什麼關係了。我只不過,替你帶回一個願望,傳達一個信息而已,對不對?」

怎麼事情竟成了這樣的!

我暗想,我多賤啊!

可是,事情已然成了這樣的,再改變它的性質,不知又要費多少口舌。用他的話說——「那多沒意思!」

「好,好,好!很好!那麼就拜託你了!」

「這沒什麼。小事一樁……」

我們握了一下手,他走了……

我獨自悶坐,將這件事的始末,細細地回想了一遍,覺得是一件很「他媽的」事。越細想,越覺得「他媽的」。而且,覺得完全是由於自己很「他媽的」,這件事才變成很「他媽的」事了。更「他媽的」是——此前我已經到A大學去講過三次「文學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厭其煩地販賣「文學和人生」的個體戶了嘛!就算是這方面的專家,也沒那麼多可講的了啊!

怎麼他在的時候,我竟忽略了這一點呢?我惱得連連拍自己的頭,後悔莫及。彷彿自己是擾亂市場價格的罪魁禍首。「文學和人生」,由於我的販賣,成了最廉價的東西似的。我覺得這一種搭配,也就是「文學」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亂的一種搭配。也許「人生」,總應該還是不掉價的,但是被「文學」一搭配,如同貼錯了商標的東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

「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這沒什麼……」

他的話清清楚楚地在我耳邊迴響,如同被我的耳朵錄了下來。

去?……不去?……

思想鬥爭了許久。決定還是要去。

某種時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確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卻難免不這樣勸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嗎?反正已經被別人被自己扭曲過無數次了。中國人活著都不怕,還怕扭曲嗎?你既活著,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矯情了嗎?你不是活得太燒包了嗎?進而你甚至會得出一個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結論:還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這種主動扭曲自己的自覺性和風格,某些事情似乎變得十分之簡單了。何況,「扭曲」這個詞兒,尤其「自己扭曲自己」這一種說法,聽起來怪不舒服的,真的「扭曲」起來,並不像談論的時候那麼痛苦。誰看見誰被另外一些人拽著胳膊抻著腿,像扭麻繩一樣「扭曲」過呢?如果「扭曲」竟是那麼可怕那麼殘忍,許許多多的人豈不是早就自殺了嗎?中國的人口,不是不必那麼艱難地實行計畫生育,也會大大地減少了嗎?許許多多的中國人,許許多多的時候,那麼習慣成自然地「扭曲」自己證明了的僅只是一點——扭曲自己,肯定的,比不「扭曲」自己,是一個便利得多的解決問題或擺脫困境窘境的方法。一個對於中國人非常切實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見影且又不痛不癢的方法。

不這麼解釋,怎麼解釋呢?

不這麼解釋我自己,這簡直就對自己十二萬分的困惑,從理性到潛意識都沒法兒搞明白我自己了!……

在咱們中國,無論誰談什麼,總會有不少的人想聽。十二億人口哪,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會有寂寞那一天的。儘管我在A大學已經大談過三次「文學和人生」了,談第四次,仍濟濟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學生的一所大學,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場,你就會覺得你有忠實的聽眾。

可是那一天我面對他們的時候,一時感到了從沒感到過的惶恐。也許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覺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彷彿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卻正要將同一個人第四次當「對象」介紹給他們似的。

我背後也站立著些莘莘學子。

我聽到他們在竊竊私議:

「一聽這題目,我就知道又是他!」

「那你還來?」

「剛考完試嘛!再說宿舍里燈壞了,閱覽室今天又不開門。」

「哎,這一次是誰請來的?」

「不知道……」

「據說是他自願來的。」

「他怎麼有這個癮啊?」

「噓,興許他家的電燈也壞了……」

我發現肖冰坐在中間一排。和一切與「策劃」此事毫無干係的人一樣,一副反正沒什麼更正經的事兒可做的嘴臉。他還帶了筆記本和筆!我發現他時,他正望著我。我們的目光一接觸,他便將臉轉開了,和身旁的人說什麼。我的目光一掠過,他又望著我。

我便覺得被存心出賣了。

只有產生了這種心理的時候,自己扭曲自己才似乎是挺委屈的事。

主持人是這樣介紹的:「同學們,請大家安靜。作家梁曉聲同志,雖然時間很寶貴,但對我校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自願向我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再獲得一次機會,繼續對我們談談『文學和人生』,大家熱烈歡迎!」

掌聲竟熱烈得沒比。

大學生們真是最可愛的人。

待掌聲停息,我面紅耳赤地說:「同學們,我們的主持人對情況有所不知。其實,我雖然對大家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但卻不是自願來第四次談『文學和人生』的。這一點你們可以問肖冰同學。是他前天頂著大風到我家去請我的。我被他的誠意所打動。再說……再說他是我表弟。因為這一層特殊的關係,我不能拒絕。巴爾扎克有一句名言——表弟們是千萬不能得罪的……」

我確實從一本小說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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