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在一幢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別墅里,我和小悅共同度過了那一個夜晚剩下的時光。我又服了幾粒「隱尾靈」,以避免自己的尾巴長出來。在那一個夜晚以前,我是一個多麼愛惜多麼崇拜自己尾巴的人啊!因為我的尾巴它是我的驕傲啊!坦率地說,我愛我的尾巴勝過愛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某些美女愛她們自己的美貌勝過愛任何一個男人一樣。但是在那一個白天和那一個夜晚我所受到的嚴重的刺激、驚嚇,又他媽的都與尾巴有關,都是由尾巴造成的。這竟使我對尾巴,包括對自己的和小悅的尾巴,一時地產生了列位可想而知的緊張心理。那種緊張心理起於對尾巴的難以言說的恐懼。服過「隱尾靈」,我隔十幾分鐘便不由自主地摸一次屁股。摸了幾次之後,確信葯未失效,屁股後沒有什麼異物,才漸漸地定下心來。別墅的卧室里到處都是與尾巴有關的東西。尾巴畫刊、尾巴攝影、尾巴工藝品、尾巴按摩器、尾巴書籍、尾形檯燈座、立燈架、尾形的筆筒以及筆筒里的尾形筆,尾形的拖鞋、印有尾形圖案的睡衣、被罩、枕巾……等等。我將那些東西一古腦兒全都扔到窗外去了。門把手也是尾形的。我費了半天勁兒也沒拆卸下來,只好盡量不看它。

我竟也見不得小悅的家兔尾巴。那小小的,毛絨絨的,潔白的尾巴一點也不至於使人產生凶和惡的感覺,只不過按照尾巴等級觀念來分屬於劣次等,意識上不怎麼體面罷了。如果從頭腦中徹底排除了等級觀念,像小悅那麼一位溫柔秀麗的姑娘而長著家兔的尾巴,其實蠻可愛的呢!我暗問自己,當初親自主持公認制定尾巴等級時,為什麼力排眾議,相當權威甚至可以說相當霸道地將兔子尾巴的等級定得那麼低呢?同是兔子尾巴,又為什麼偏偏要將野兔尾巴比家兔尾巴定高一級呢?自問而又不能自答。從前我是比較喜愛兔子(無論家兔還是野兔)們和它們毛絨絨的小巧尾巴的呀!哦,對了,我想起來了,當時有人提議——兔子尾巴理應與耗子尾巴同列一級。理由是從外觀上看,兔子尾巴比耗子尾巴視覺上舒服,比耗子尾巴有美感。當時正是因為這種「非主流」言論惹惱了我。我回想起來我當時拍了桌子。如果兔子尾巴的等級竟比耗子尾巴的等級還高,我他媽還當的什麼「尾巴等級制定委員會」主席?我遷怒於眾,環指諸人厲聲責問,你們挨個兒給我表態,究竟是兔子的尾巴高貴,還是耗子的尾巴高貴?諸人懾於我的權威,更確切地說,是懾於我在本市似乎有限實則無限的權利,都怯怯地舉手道,當然是耗子的尾巴高貴!我又大加訓斥——鄭重決議之際,舉的什麼手?!難道良好的文明的習慣,在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之間也極難養成么?於是請人均面露愧色,紛紛放下手豎起了他們的尾巴。因對我心存懼怕,某些人的尾巴變了色,某些人的尾巴尖兒在發抖,某些人的尾巴由於急劇充血而漲粗了。權利真是偉大。擁有了權利,你才更容易擁有真理!才更容易將並不成其為真理的標準確定為一種絕對的真理化了的標準。我一一瞪視他們,幾分鐘內一言不發。我不開口,竟無一人敢擅自垂下他們的尾巴。互比暗勁兒似的盡量將各自的尾巴豎直。我看出有人豎尾豎得累了,快堅持不住了,才心生慈悲,發話允許他們垂下尾巴。接著我表情溫和了點兒,口吻也溫和了點兒,不失時機地對他們進行了一番尾巴思想教育。我說從現在開始,本市禁止「耗子」二字的語言和文字使用。「耗子」是對老鼠的蔑稱。再也不允許將老鼠叫作「耗子」!而要叫「鼠兒」。官方語言和文字應該統稱「智鼠」。民間語言和文字可以自由寬泛一些,叫「鼠兒」、「阿鼠」、「鼠哥」、「鼠先生」或「鼠女士」、「鼠小姐」等等。凡表示親近敬意的叫法,都在鼓勵之列。反之,便是反動,一經查實,嚴加懲辦。我說日本不是有一部連續動畫片《忍者神龜》在咱們中國播放過么?那些身手不凡的神龜們的師傅是什麼呢?是一隻足智多謀的鼠老先生嘛!日本這個民族,即使有一千條不招人喜歡的地方,但有一點卻是全世界不得不公認,也不得不欽佩的——那就是聰明和鑽研的精神!所以我們要向他們學習,徹底改變我們中國人過去對智鼠的極端錯誤的看法!美國是世界上的頭號強國吧?美國迷倒全世界大人孩子的動畫片《米老鼠和唐老鴨》不是在咱們中國也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么?還有人家的動畫片《貓和老鼠》,不是也塑造了可愛的智鼠形象么?世界上很聰明很富有鑽研精神的日本民族,和世界上的頭號強國美國,都在如何看待如何評價鼠的態度問題上立場問題上為我們做了榜樣,我們要虛心學習!又憑什麼資本不虛心學習?這也是與世界接軌嘛!與世界上先進民族先進國家的先進思想觀念接軌嘛!為什麼先進的民族先進的國家是那麼的喜歡鼠,我們要動動腦筋研究這個現象嘛!這一點,雖然首先是一種文化現象,但同時也應當成一種經濟現象予以深入的研究嘛!再說咱們中國,為何將小小的鼠兒列為十二屬相之首?這個問題也要研究嘛!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精英的人士,也應虛心向人民討教向人民學習嘛!與鼠兒比起來,兔子算種什麼東西!貓狗乃至獅虎又有多少美點可言?而鼠兒的完美那是一種無懈可擊的完美!是只有上帝才能創造得出來的完美!我至今無法理解,男人們為什麼愛美女遠勝於愛一隻雌鼠?你們說,是一位美女美,還是一隻雌鼠更美?

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雌鼠更美雌鼠更美!

什麼尾巴最高貴?

鼠尾最高貴鼠尾最高貴!

兔子的尾巴只能定在什麼等級?

劣等!劣等!

啊哈,列位,我心中那一時刻的快感,你們是根本無法體會的。

你有無上的權利你才有資格指鹿為馬唯我獨尊!

在批駁了兔子尾巴與鼠尾可列在同一等級的極端錯誤的觀點之後,在捍衛了鼠尾也就是我的尾巴最高貴的地位之後,我指示由動物學家組成一個寫作班子,以達爾文的進化論為理論基礎,加緊將鼠尾最高貴的觀點進行學術化的寫作。不久,報上發了一篇大塊文章是——《論智鼠的現當代文明地位》。在那一篇文章中,兔尾作為鼠尾的審美對立面,從學術上被宣判為不齒之尾……

我卻沒有料到,我所喜歡的姑娘小悅,竟也長的免尾。是我親自主持制定的尾巴等級法將她宣判為賤民了呀!

那一個夜晚我心中對她充滿了負疚之感。

我移椅坐在床邊,久久地瞧著她那毛絨絨的,小巧的,潔白的免尾,不得不暗自承認,與鼠尾相比,哪怕與我的每美化一次需數小時需萬元經費的獨一無二的高級中最高級的尾巴相比,兔尾也是多麼的可愛啊!

指鹿為馬的人,自己心裡最清楚鹿是鹿,馬是馬。所以,那份兒心虛也每每是無法形容的。畫一個絕對的圓是多麼簡單的事!畫一個標準的正方形也是多麼簡單的事!人類在幾千年以前就會畫方和畫圓了,而且似乎並不需要非將方的說成是圓的,或非將圓的說成是方的。頭腦簡單的好處是真假分明,於是一切事一切道理的真相都無需歪曲和掩蓋。但將方的說成圓的或將圓的說成方的,卻是多麼複雜多麼不容易啊!而且往往需要調動許許多多智慧的人,需要一筆又一筆巨大的投資才能獲得一時的成功!唉,唉唉,都是尾巴鬧的!這一切是何時開始的呢?又是怎麼開始怎麼一步步深陷於眼前這一種局面使我無法自拔的呢?

我回想良久,竟什麼也回想不起來了。彷彿眼前這一種局面,是從一片遙遠的混飩之境開始的。在那混飩之境的內部,是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疑團。它們相互重疊粘連,層層包住並逐漸腐蝕著某種真相,使真相變得越來越難以知曉。

如果這座城市裡的人們,忽一日又都沒了尾巴該多好呢?那麼一來,我雖然也便同時沒有了高貴的身份,但卻將活得多麼輕鬆哇?小悅這麼漂亮的姑娘,又何至於因尾巴的等級而苦惱?

這種想法一經從我自己的頭腦中產生,竟賴在我頭腦里似的了,揮之不去。

於是我將幾粒「隱尾靈」研碎,攪人一杯礦泉水,扶起小悅,使她靠在我懷裡,灌水於她口中。

她終於蘇醒了,睜開雙眼困惑地問我們是在哪兒?

我說是在一處極安全的,不會再受到任何人滋擾更不會受到任何人威脅的地方。

她又問我們怎麼脫險的?

我就即興地瞎編一套謊話,說自己如何的臨危不懼,怎樣的大智大勇,以一當十以一當百地戰勝了「凶尾幫」和聚集街頭的歹徒們,九死一生地將她救到了這兒。

她眼中便投注出無限感激的目光,低聲問我她的尾巴是否受到了損傷?

我說絲毫也沒受到損傷。

於是她微笑了,下意識地用一隻手去摸她的尾巴……

「我……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麼沒了?」

她大驚失色。

我趕緊向她解釋——她的尾巴不是沒有了,而是暫時隱去了,因為她服過了「隱尾靈」。列位,「隱尾靈」是價格非常昂貴的,本市的一般尾巴公民不要說買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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