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當天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經長到兩尺長了。妻將我所有褲子的兩兜兒都剪開,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捲起來,從褲筒內塞入褲兜兒里兜住。妻一再囑咐我,以後錢什麼的重要東西,再也不能往褲兜兒里揣了。褲兜兒以後只要兜住尾巴就是了……

「公民們!各行各業的誠實的勞動者們,廣大知識分子和廣大文藝從業者們,大學生們,婦女同胞們,少先隊員們,小朋友們,現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現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

電視新聞節目女播音員那張熟悉的面孔,顯得異乎尋常的嚴肅,然而聲調卻是微微顫抖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微微顫抖的。傳達出內心裡沒法兒掩飾的惶悸不安。

兒子聞聲從他的房間悄悄走來。

我們一家三口依次而坐,屏息斂氣,三雙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屏幕側耳聆聽。

「告市民書」的正文換了男播音員宣讀。他那種表情彷彿是在向世人告之世界末日的到來:

「全體公民們,目前我市正面臨著外星人對我們早已習慣了的,而且越來越習慣了的語言成分的無理干涉!我們祥和美好的生活正受到他們的嚴重滋擾。每多一個謊言,一句假話,就將有我們十位親愛的同胞長出不同的尾巴!這樣下去,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為此,市委緊急動員呼籲,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著對自己對他人的高度責任感,在較長的一個時期內,只說真話,不說假話!市委明白,這對我們無疑是相當痛苦的,難以忍受的。但我們一定要發揚堅韌不拔,以苦為樂,以苦為榮的精神!

我知道「告市民書」是由小邵這位市委的第一筆杆子起草的。是由曲副書記親筆定稿的。因為這其實是我向市委提議的應急措施的第一項。

我聯想到了三十年前林彪說過的一句話——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

林彪非是等閑之輩。他這句話顯然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在中國顛撲不破的經驗性。林彪是早已折戟沉沙,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了。但是他的話,卻咒語似的,從此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的靈魂。近二三十年來,我總感到中國遲早是要出事的。也許會出在官僚的腐敗方面,也許會出在體制的自相矛盾方面,也許會出在工人階級的大面積失業方面,也許會出在農村基礎政權的部分瓦解部分變質方面,或者出在社會分配的嚴重不公咄咄逼人的貧富懸殊方面……卻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出在說假話方面!

事到臨頭,我也沒心思沒情緒憂國憂民了。還是先憂妻子憂兒子吧!雖說天塌下來有眾人的頭頂著。但我實在不願看到妻子和兒子也長出某種尾巴。哪怕是漂亮的尾巴!

我起身關了電視,注視著妻子問:「聽清楚了?」

妻默默而又不安地點頭。

我再問兒子一遍。

兒子也默默而又不安地點頭。

我說老婆啊,現在,你,馬上收拾東西!你必須帶著兒子立刻逃離這座城市!

妻說你慌什麼啊!又不是戰亂,又不是瘟疫,談得上逃離不逃離的么?別亂用詞兒嚇著兒子!不就是長尾巴么?別人都長,咱們就也跟著長唄!我不是並沒慌么?

她說得輕描淡寫!而我看出,她內心裡其實已經慌得沒了主張,故作鎮靜罷了。

我說:「兒子,你到小屋去,我要單獨和你媽說幾句話!」

兒子半點兒異議都不表示,乖乖地起身離開了。嚴峻的局勢對兒童往往是一次特殊的成熟教育,能使不那麼聽話的孩子也變得極其聽話。

我將房門關上,盡量壓低聲音對妻子說,局勢比電視里宣告的要嚴峻得多!不僅僅是人們都長不長尾巴的問題。

於是我將發生在那輛紫紅色「王冠」里的可怕情形,發生在那個小食雜鋪子里的可怕情形,絲毫也不加以誇張地講給妻聽。我一邊吸煙,一邊謹慎地選擇一些絕不帶血腥和恐怖色彩的詞,但妻的臉色還是漸聽漸變著。

我講完,妻嘴角顫顫地抽搐成一抹笑,說你又紅嘴白牙編瞎話了!說使你第一個長出尾巴一點兒都不冤你!如果發生了親眼目睹的事兒,為什麼今晚的電視新聞不報導?

我火了。我說你笑什麼老婆?到了這種時刻你怎麼居然還笑得出來?你再笑我扇你!我說你是中國人,難道你對中國電視新聞究竟有多少透明度還不了解么?那叫官方喉舌!關係到社會安定!有些事件,有些真相,該封鎖,那就是要全面封鎖!一點兒都不含胡。從來都不含胡!該不讓老百姓知道的,那就得把老百姓當阿斗!什麼時候可以讓老百姓知道了,可以讓老百姓知道幾成,那是完全由官方掌握著分寸的!比如我白天親眼目睹的兩件事,能在剛才的新聞節目中報導么?一報導能不引起恐慌么?我這只不過是在家裡對你說,如果我在外邊逢人便講,不將我逮起來,扣上個造謠惑眾的罪名懲辦才怪了!最溫和的對待,那也得宣布我是瘋子,第二次將我投入精神病院!我說老婆啊,你想一想,人如果長出巨蟒的尾巴,長出虎豹豺狼的尾巴,那心理上能不向獸性嬗變么?嬗變了,能不人吃人么?我說歸根結蒂,我並不太怕你和兒子也長出尾巴。我不是已經長出耗子尾巴了么?不是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么?我是怕你們生命受到威脅。怕那些向獸性嬗變的人襲擊你們!怕你們成了犧牲品,被吃了!我身板兒這麼單薄,又不會武功,連一件具有威懾力的武器都沒有,兇險時刻保護得了你們么?保護不了的呀!

妻說,那……那我帶著兒子離開這座城市了……撇下你自己沒人照顧沒人做伴兒,你可怎麼辦呀?——她抽泣起來了。

我說我的妻呀,你就別管我了!反正我已經長出尾巴來了,逃亡到哪兒也是個長尾巴的中國人了,倒莫如留在這座城市裡混圖個不受歧視。沒有你和兒子在身邊時時刻刻使我為你們提心弔膽,我是完全能夠照顧好我自己不被他人吃了的。大丈夫生死兩由之,我的妻呀,你有何悲哉有何泣哉?常言道,亂世出英豪!一個人一生能趕上幾回亂世啊?在我五十來歲的人生階段,又趕上了一回,乃是我的造化!說不定你我夫妻再見面之日,我便是本市市長了。甚至本市獨立,我當了一個二百多萬的國家的元首那也是不一定的,你就讓我在亂世之中瀟洒走一回吧!……

妻忽然向我使眼色。

我這才發現,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道縫。顯然的,兒子在門外偷聽。

我大聲說:「兒子,你給我進來!」

兒子默默地乖乖地推開門進來了。

我喝問:「你偷聽來著是不是?」

兒子怯怯地點頭。

「爸爸對你媽媽說的話,你全都聽到了么?」

「全聽到了……」

「聽懂了么?」「比聽電視新聞報導還懂么?」

「嗯……」

我說那麼好。那麼兒子我也不再向你解釋什麼了。幫你媽媽收拾東西去吧!……

兒子就拽住妻的一隻手,往起拖她,並以大人勸大人的口吻說:「媽,別哭了。誰叫你們大人平時總愛說假話呢?這是報應!我同意我爸爸的主張——他留下,我們逃亡!省得他為我們操心

望著兒子拖起妻子一塊兒離開了,我自己胸中卻剎時充滿惆悵和悲槍。兩眼一濕,視線模糊了。

我吸著一支煙,鎮定住情緒,立即坐下抄通訊錄。

妻拎著一個大包兒,兒子背著書包,拎著一個小包兒,雙雙出現在我面前。

妻問:「你想把我們娘倆打發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說:「我也沒想好。坐飛機也罷,坐火車也罷,反正只要能離開這座城市就是千幸萬幸!這頁紙上,抄有我各地朋友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工作單位。如果你們逃亡到某地遇到了困難,可以向他們求援。如果他們說根本不認識我,不願相幫,也別失望。也別罵人家寡情寡義,掉頭就走便是了。中國人的虛情假義,我是早有領教的。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要活得有志氣,有自尊。別給我這個當丈夫的和當父親的丟人!要記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感激朋友式的援助,但是絕不乞求援助!」

……

離開家,我和妻兒一人一輛自行車,騎在寂靜的小街上。兩側居民樓的黑影,如一面面高牆。竟無一扇亮著的窗子。才十點多鐘,城市還不到沉睡的時刻,卻彷彿異乎尋常地早早地就沉睡了。

但是一騎到馬路上,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各種車輛連成了線,一輛接一輛,首尾相接。激流一般向飛機場方向匯去。只有四條車道的對行線馬路,變成了六七輛車並駛的單行線馬路。但是沒有車輛鳴笛。相撞了也不停。每輛車都只顧搶道佔道朝前開……

明擺著,這是一種逃亡的情形。一種有錢階層,有權階層,起碼是有車階層爭先恐後但又不張不揚的大逃亡。我思忖在這三個階層中,說假話的男女肯定是最多的。不說假話絕難在中國成為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不善於說假話絕難在中國官運亨通。不同時依傍於這兩個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